查看完整版本: 我之诗词观《一》

我之诗词观《一》

本来应该有一个题目，例如《诗经》与《楚辞》中的植物名考之类，装模作样，但是此类文章大家都写得很多了，也确实没有这样的积淀。先秦的东西古且精妙，爱之但心力有不及，唐诗宋词简雅大方，又嫌过于平易。若是专门研究某诗或某人，又太精钻，尚且不能尽兴。对于中国古典文学，实在有很多话想说，总是想要拿出来与人分享，于是就在此以诗词赏析的形式，甚至类似于便签小札，将这些体会做一个交代，也只好谓为“我之诗词观”。

第一部分  芳尘台拾遗

（《拾遗记》：石虎太极殿楼高四十丈，舂杂宝异香为屑，使数百人于楼上吹散之，名曰芳尘台。）
    久来喜欢的一些诗句，抄来品味。品类多有不全，多是感性之诗，只能算是一种风格。
《楚辞》：明光滉漾，绝艳清芬。
《楚辞》中的香草之色，流水之光，以及巫术的异彩，志士的叹惘，其间的空间和历史之感，使之迷人而浑厚，绝艳而恒久。物与情的融合，深刻而极具感染力。这个感染力的来源一是气氛的营造，色与光、视觉与嗅觉的多意象组合，二是作者的情，特别是士大夫的大义大悲，那是你不可以反抗和拒绝的，作者对读者施加的压力。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评：草木摇落露为霜。（曹丕）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同样情境的诗句，想起来一些。汉魏的文学，无非以《诗经》《楚辞》为祖，李白亦是受《楚辞》影响极大的诗人，同样清洁凛冽的诗句，离骚之风，美而盛矣。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
评：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极尽花木的清透、缤纷和水灵，澄澈之境尤生。不是简单地描绘木兰之露、秋菊之英，而加以“坠”、“落”的动态描绘，突破简单的陈列，灵动之趣盎然。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
评：以前就有一篇文章专写“木叶”之说。“木”则干洁利落，有高而挺拔之势，质感淳厚，又可感叶之重量，萧萧而下，凄凉备至。“木叶”之见秋风飒飒，万叶飘转之声历历入耳。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招魂》）
评：一曲哀筝弄湘江。想起《桃花扇》里的《哀江南》“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哀江南以后成为固定题材，而这曲《招魂》里的“哀”意境是不可超越的。此篇语言的组合在音韵上极为协调优美。慢读时，断句处的停顿给人完美的想象空间，仿佛每段一次句都经过了思考和慨叹的过程，气韵悠长，给予了读者充分的感情酝酿空间。最后四字出口，极尽沧桑，感情勃发。令人震动。
《诗经》：简淡天真，质朴动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野有蔓草》）
评：仍是喜欢其间的清灵。“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少女之妙，处子之光，尽在其中了。纯洁的爱情，恰如《白头吟》里的“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描述的正是此境啊。“邂逅相遇”的小惊喜，戏谑之外，别具天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葛生》）
评：这是我觉得《诗经》里最悲伤的一首歌。其中“谁与？独处。”的翻译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谁陪我一起呢，只有我自己一人独处。”我第一次看的是另一个版本，觉得这是我看过最悲伤的歌了。“杂生的藤蔓蔓延在野地里。我爱的人不在人世间，谁陪他一起呢，独自在那旷野躺。”再看第一个版本的时候，觉得原来是应该这样翻译的吗。很失望。我想这首诗里的深刻，需要用更深的投入来领会，第二个翻译法也许得不到更多的认可，但是却给人更多的惊喜，更多的震撼。诗的最后，“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时光流转，季节轮换，风霜雨露依然在敲打着荒野上的坟茔，终于回到那个地方，与心爱的人相会。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柏舟》）
评：妙在不单言心伤，女子的倔强和抗争，在早期的诗作中算是一个开创。现在读来，仍可咀嚼，意味铿锵。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绿衣》）
评： 首先是“绿衣”之美，与“青青子衿”相类似的色彩审美取向。“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绿是纯洁而美好的颜色。“绿衣黄里”朴素细心的描绘，不是极尽华美，只是反复摩挲，念念不忘，现在的很多东西正缺少这种诚恳真挚的态度。“凄其以风”一句，“风”的意向，“日暮向风牵短丝，血凝血散今谁是。”“摧烧之，当风扬其灰”都相似地使用了随风飘摇的凄凉情思。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宛丘》）
评：这是一首颇有异趣的诗，故事的主人爱上了于宛丘之上跳舞的巫女。“子之汤（通“荡”）兮。”是极具镜头感和舞台效应的描绘，简单的一个字，巫女旋转摇荡的身姿就尽显眼前了。《红楼梦》里有一个情景是宝琴抱着插着红梅的花瓶在白雪之上，后人评论说这个描写具有强烈的镜头感，类似于蒙太奇，运用了很现代的表现手法。此处描绘的宛丘之上的无冬无夏跳舞的巫女，此景象不是一样深入人心，声色鲜活吗。情景即陈，慨叹出之，语不言悲，悲从中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采薇》）
评：庾信的《枯树赋》里有“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事蹉跎，兴亡变迁之感尤生。情真之至，慨叹之深，纵路人亦落泪。
先秦古歌：奇趣。
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伊耆氏蜡辞》）
评：这是一首祭祀祈祷的祷词。简洁明朗，其中可见的不容商榷的大盛之气，回荡在耳。让人回想千年之前的人与天、地亲密和合的景象。神奇而宏伟。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涂山歌》）
评：憨趣。神喻。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歌》）
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韦庄有词曰“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不管这首诗是越女写给爱人的，还是只是一首政治意味的诗，感人之处我们暂且单纯地来分析吧。席慕容曾写过《在黑暗的河流上 ——　读《越人歌》之后 》极尽深刻婉转，“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只有我才知道/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这一比喻极为形象，在那树木丛生的大山里有一棵树，那棵树上有一根枝干，如此渺小的一根枝干，你又如何能知道呢。身世渺茫的希望和爱人不可触及的光芒，是他们之间的阻碍，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待续，如有同爱之流，乐与诸君共戏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