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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人无眠》【六】

[color=Blue]　　闲人无眠

　　佳明

　　十二

　　七六年某一天是个难熬的日子，毛主席去世，全国上下沉浸在哀恸之中，那
天是学工劳动最后一天，厂部让学生停工，帮车间折迭纸花。折迭完毕，别的同
学先走，他们被指派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把纸花按颜色嵌入花圈，制圈要用稻草
捆扎，外面包上白纸，由另几个工人负责制作，还没送来，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
上等。车间里一片呜咽，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对伟大领袖感情笃深，他们失声痛
哭，有的因过度悲伤而晕倒。兴许是王怡相性格单纯与不谙世事的连锁反应，捂
嘴笑着说：「象大合唱。」

　　话音如列车风驰。

　　办公室走出一个戴眼镜，约莫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女子，听到这话即刻反应神
速地冲上来指着她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懵住了。

　　「她什么也没说」。他意识到事情不妙「是她说的，说他们象大合唱，你也
听到的。」

　　「你弄错了，我什么也没听到。」

　　「肯定听到，别想狡赖，你必须站稳立场。」青年女子有些沉不住气。

　　「我再说一遍，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他绝不做证人。

　　争执之际，楼梯口上来一个壮年汉子，手握一米长的木尺，大概用来量花圈
高度，陈阿明认得，班主任以前的学生，因他的关系，他们才光荣进厂。

　　「小张，你过来，出了件事。」青年女子拖住汉子，如逮着大盗急等求助。

　　「刚才车间里老刘他们搞悼念活动，正哭得伤心，他们却说象大合唱，还哈
哈大笑，你说，他们反动吧。」

　　她把「她」说成他们，又夸张地演示一遍。

　　「坐下。」壮汉摆出威严，对他们喝令。

　　王怡相乖乖地坐回长椅，他乜眼站着不动，壮汉失去耐心，照他膝盖一脚猛
踹，他不甘示弱，敏捷地跳上去揪住壮汉衣领，壮汉举起木尺对准他脑袋劈下去，
木尺断两半，头顶火辣辣得疼。

　　学生打学生！

　　「她造谣，没这回事，我们什么也没说。」他奋力争辩，依旧抓着壮汉不放。

　　青年女子扑上前一手抓着他手腕，一手指向他鼻尖，间距只差分毫，大声嚷
道：「放手，我叫你放手，简直无法无天。」她气急败坏，口角衔着白沫。唇无
血色。

　　「他先打我，破坏工人阶级形象。」他知道不是对手，手松开了。

　　「竟敢倒打一耙，告诉你，我是车间支部书记，他是厂部民兵排长，今天的
问题不是一般问题，性质极其严重，胆敢污蔑工人阶级对伟大领袖的敬重爱戴和
深切思念，破坏严肃的悼念气氛，这个问题不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我们要采取无
产阶级专政，你是帮凶，给我老实点，否则绝没好下场。」支部书记怒目圆睁，
义愤填膺。

　　民兵排长听出蹊跷，问那话究竟是谁说的，支部书记回答，是这个女同学。

　　他们被带到办公室先反省，支书和排长去厂党委汇报，商议如何处理事件。

　　陈阿明双手交叉靠石灰墙，眼珠子盯着天花板，心情一团糟。

　　「都是你闯的祸，不想想今天什么日子，树林里的麻雀被枪打下来是因为太
吵。幸亏民兵排长拿的是木尺，要是拿着榔头或扳手，完全是你一句话把我害死
的。」他怒气冲冲对她吼。

　　「对不起，是我不好。」

　　由于恐惧，她一直缄默，这时忽然捂住脸伤心地抽泣，瘦削的肩胛不停颤抖，
很可怜。他心软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叫人猝不及防。她的眼泪使他有了一股
力量，唤醒他想做个男子汉的豪情，激发保护弱者的冲动。

　　「王怡相，别怕，死也不承认，大不了我陪你吃官司。」

　　支书排长回到办公室，研究的结论是：一，陈阿明被当面警告。立即回家，
明天交一份检讨书，态度要诚恳，认识要深刻。事件并未就此了结，最终处理有
待观后其效。

　　二，王怡相尚且留下，交代清楚，承认错误，教育帮助，态度要端正，要深
挖思想根源。

　　三，班主任半小时后赶到厂里。

　　朱老师来厂里，支书排长不会把他俩怎样。陈阿明象遇到救星，拖过一把靠
背椅子，分腿反坐，两手搭在靠背上。

　　不走！

　　「陈阿明，求求你，走吧。」

　　她眼睛红肿，眸中闪过一丝柔情，他猛然发现她顷刻变得懂事，变得成熟，
这眼神在他以后的日子，在脑海里保留了相当一段时间。

　　回到学校，班主任直接找到他。

　　「昨日的事你怎么看。」

　　「小题大做。」他观察班主任脸色，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忐忑的心平静下
来。

　　「没小题能大做吗？」

　　「……」

　　「你为什么插手中间？」

　　「……」

　　「我向来认为你比别人优秀，竟会做这种糊涂事。」

　　「我想知道结果。」

　　「检讨书写了吗？」

　　「写不出，再说，昨天回家晚，没时间写。」

　　「王怡相承认了错误，作自我检讨。考虑到她是学生，以教育为主。目前是
非常日子，要认清形势，引以为戒，吸取这件事的教训。」

　　「朱老师，我想读书，多学知识，呆在教室挺好，为什么要去厂，我们付出
劳动，却被人乱扣帽子。」

　　「学工劳动是形势需要，校党委的决定，非我说了算。我曾经找党委商量，
提出我个人意见，学生的岗位在课堂，但意见无足轻重，胳膊扭不过大腿，我能
做的只有帮学校联系工厂。好多厂家不需要学生，缺乏生产经验，把厂里的秩序
打乱。」

　　朱老师五十岁，穿着干净利落，有修养，不失当年绅士风度，旧时当过私塾
教书先生和高级官邸的英语翻译，六十年代被划为右派，后经查证，无反党嫌疑，
应允复出，在校当一名英语教师兼班主任。

　　「陈阿明，王怡相幼稚，有话不留口的毛病，给她一次教训也是好的。毕竟
还是个学生，何况这话上不了什么杠什么线，但有史以来祸从口出的例子枚不胜
举，尤其现在这种紧要关头，更应该注意，引起重视。暂且不说她，你的性格我
认为不符年龄，义气固然重要，但要看场合，更要看值不值得。你即将毕业踏上
社会，要面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愤世嫉俗的处世观会给今后带来许多麻烦。
社会在发展进步，坎坷的路无处不在，要学会遇事冷静，纵有逆境，它会助你成
长，助你变得自我完善。我拟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放学后誊出黑板报，作六十期
内容。」

　　重回课堂，久违的新鲜感一掠而过，很快被挥之不去的杂念缠绕。王怡相一
夜间判若两人，深沉寡言，一场折磨反而使他们变得生疏。他定神望讲台，偶而
忍不住投去一瞥，她也在偷偷窥视他。目光相遇，视线立即移开。如此反复来去，
脑子乱成一锅粥。不知那天课时是怎么过去的，他离开教室逃也似的奔出校门，
走至半道，想起黑板报，只得又返回学校。

　　校楼静谧，喧闹消殆，楼宇间回荡他的脚步声。值日生草草扫完教室已经离
去，灯闭着，夕阳西下，余辉洒在教室落地窗，他脚步嘎然而止，投去一瞥惊鸿，
便傻呆呆的，窗前衬着她身影，酷似一张高调照片。

　　「陈阿明，我想和你谈谈。」「照片」里的人开口。

　　他缓步进教室，扭亮电灯，不可名状的怨气和体恤交织一道，无从开口，发
现墙隅的黑板已擦净旧迹，湿布抹过的水痕还没干透，一阵感动，卸下书包。

　　「后面的事我知道了，朱老师告诉我的。」

　　「恨不恨我？我想…」她抓着书包背带朝他靠近，欲言又止。

　　「本来是的，你承认那句话等于我白白挨揍。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仔细想
想，如果不承认他们会没完没了。看来他们目的不过是想教育教育我们。再说，
老师没有不帮学生的理由，应该给班主任面子。我恨那两个人，我们为厂做这么
多事他们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放过。什么狗屎民兵，打自己人凶巴巴，帝国主义真
的来侵略，他早把脑袋钻裤裆里了。」

　　她去摸他头，他偏了偏。

　　「没事，早不痛了。」

　　「都怨我…」

　　「不要责怪自己，每个人都会犯错，谁能保证哪天民兵排长不会拿起榔头砸
支部书记，说她散布反动谣言？我们对毛主席发誓，允许一个人犯错误，只要改
正就是好同志。这也是他老人家讲的。」他顿了顿。「别放在心上，我不恨你，
只要是同学，我就会这么做。谢谢你替我擦干净黑板，回家吧。」

　　他一吐为快，释然轻松，端了粉笔合写上标题：缅怀您崇敬您——一代伟人。

　　她没有走，在背后突然拉着他一条手臂，没等反应，柔软湿润的嘴唇触他脸
上。他始料未及。血液周身上涌，心旌摇荡，体内异样的奔流。「啪」，粉笔摁
断，黑板划出一条弧线。空气凝固。回过头，羞赧、情迷的眼神，从没见过，只
有异性之间才有，如水波动。她手慢慢往下坠，钻入他手掌心，他把它握得很紧，
身体止不住感应的颤动。昏朦中听她说：「等你写完我再走。」声音晃若隔一道
山。

　　十三

　　「说说毕业以后。」他引出话题。

　　「去农场，哥哥是工人，当年的政策，有工必务农，有农必务工，我没得选
择。」

　　她选的这家茶坊，说是不喜欢在餐饮店与人交谈，太杂闹，常来这里因为环
境幽静，气氛休闲，忘却工作压力，享受静静思索的乐趣。他说，失恋的人常常
也躲到这里。她说，失恋到没什么可怕，背负沉重的家庭才叫可怕，中国人是「
东方犹太人」，只顾攒钱不懂享乐，一生精力财力全为后代，既刻板又可悲。他
说，也许是每个人过去太苦的缘故。

　　「对农场我不了解。」他说。

　　她欠欠身，掖平腿后的裙子。

　　「条件艰苦，妈妈花费半年家用开支，哭哭啼啼为我打点行装。农场是个熔
炉一点不假，即使是金子至少要变形，挖河挑泥，日晒雨淋，累得没精力想别的，
不到半年，实在受不了，偷偷跑回家，什么都不想要，连身上仅存的十元钱也在
车上被窃去。二十几岁大姑娘在家吃闲饭，爹妈天天唉声叹气，对我没办法。一
年后，终于有了转机，我顶替爸爸的工作，进理发店学艺，后来理发店被合并，
扩大规模，改美容院，凭多年的经验，我对化装品了解甚多，一心谋求高就。有
个男的，美容院常客，是那种三头六臂人物，靠着他，我离开美容院，到国营化
装品公司当技术助理，引进外资的政策又一次给了我机会，主要还是靠政府的体
制改革和公司的机制变动。」

　　「青云扶摇，你很幸运。」他转动杯子，端详着她。

　　与上次见到这次她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淡色秋季套裙很得体，长发向后舒
展，面部稍作淡妆，看上去雍容高雅，和她的身份很合拍，不愧是搞专业的。

　　「该谈谈你了。」她用餐纸点抹嘴唇，新涂的指甲油透明光泽。

　　他想象她似个尽心的油漆匠，用小刷子把指甲油细细涂满十个手指头，然后
关起办公室门，伸直胳臂撑办公桌上，房间充满苯乙烯味。

　　「进单位时，我象大部分青年怀着满腔热血，干番事业，全心全意地为人民
服务，不久被评上‘十大标兵’之一，奖状至今还在笔记本里珍藏。干这一行不
容易，起早摸黑，自始至终一条单线，十年如一日，闭着眼睛也能打来回，哪个
要道，哪个路警，哪家商店，哪些乘客我能倒背如流，熟得都快烂了，乘车人大
都是工薪层，说话随便，车开得慢说你象‘瘟吞尸’，他们才不管下雨道滑，车
速快，肯定在家受了老婆的气，时有乱穿马路的，来个紧急停车，如果轻的，至
多乘客抱怨我我抱怨行人，重的就不说了。如今的人法律意识超乎寻常，动不动
就投诉，家常便饭。我们车队长长得五短三粗，仗着爸爸是公司行政科长，整天
酒喝得如烤熟的猪头，一接到乘客投诉便如获至宝，抽屉底下压着一迭投诉信，
比私房钱藏得还珍贵，他把我叫去说，上级指示，单位将成立联营集团公司，车
队改组，你在下岗名单上，我说，那你干什么，他说，我宣布，我现在是公司五
车队的总调度，我说，真有意思，你这种人也配当调度，车早晚会被你调翻，他
暴跳如雷，你没资格说我，你的投诉信足能把你敲成脑震荡，他抽出一叠纸冲桌
上扔，我发现里面夹杂数页车辆运行编号记录表，他用这些充数，我想我已经脑
震荡，怎么不把你老婆的卫生纸也放进去，……你在笑什么，很庸俗是吧？」

　　她笑得更灿烂。

　　「你说话的口气和高中时一模一样。」

　　「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是这意思，你有幽默感，可有时听来象挖苦，使人难堪。」

　　「也许是我生活不那么尽如人意的问题所在，现实给我机会太少。」

　　他撇开视线，怕再进入问题更深层。

　　茶坊的装饰古朴典雅，齐腰镂花护墙板、地板、桌凳、灯具都以深朱色为主
调，给人稳重和静逸感。另个角落有一对年轻男女低声悄语，显得安恬文雅。他
浮出燕子呢喃。

　　她拾掇话题：

　　人生跨出第一步无论对错至关重要，或许因为第一步，把整个前程断送。性
格决定一生命运。机遇不会对每个人平等，但肯定有，看你怎么把握。失去机会
有三种，一是没发现，二是不想要，三是无法把握，这问题很笼统。世上未必每
个有头脑的人都能成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旦抓牢时机，天不由命。陈阿明，
能看出你过得不好。清官难断家务。我不知该怎么说，只觉得一个家庭、一种命
运能把人的性格棱角磨平、磨尽，生活没了准则，没了方向。高中时期，你文武
双全，是个很活跃的人。记得校园门口专栏里全校运动会跳高项目第一的得奖相
片，还有那次全校文艺献演，在台上令人捧腹的精彩表演，我仍记忆犹新。你应
该拿起当年的精神和勇气。」

　　他受了鼓励，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那次全校运动会是我的侥幸，跳
高基本规则是单腿起跳，教师人手少，裁判大都由同学担任，我求胜心切，双腿
并用，晓得跳水动作吗？对，一下蹦得老高，冠军！后来，体育老师拢回成绩大
吃一惊，高中生破全国记录，打听后才知道这么回事，想判犯规惟时已晚，照片
早入了专栏。我站在领奖台，手捧奖状捂小腹上，表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分明一
付肚痛难忍的样子。」

　　「即使捣蛋起来你也比别人机智，那时候，我很欣赏你。」

　　「没有别的成分？」他明知故问。

　　她沉吟一下，他直截了当：「你是成功人士，不用为难，同学相处，意义在
于友谊的珍贵，我一直以为我是强者，呵护女生是男生起码具备的品德。感情对
我来说是未知数，当时我知道你表示的是什么，但我却从不在意。你在我书本夹
了纸条，约我放课后去看电影，在那里，你拉着我手，老实说，我不知需要什么，
也没胆量再做什么，只感到紧张、迷惑，懵懵懂懂，但又希望你不要松手。几年
后，工作稳定下来，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惊叹自己当时感性的木讷。每当回
忆那段经历，常常为不能得到你的去向而深感遗憾。」

　　她眼睛放出异彩，笑盈盈地说：「学工劳动那件事觉得自己很傻，但它的发
生使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懂得信赖一个关心帮助我的人。所谓患难见真情，是
人本能的正常发展，使我不能抵挡从友情到感情的质变。女孩子这方面的成熟比
男孩子来得早，比较周致一些。你是我第一个喜爱过的人，从初中到高中都在同
一所学校，朝夕相处，我想感情产生很自然。不过，你那时令我失望。」

　　和她的自信比，他是懦弱和犹豫的。

　　「帮你跳槽的那个人就是你老公吧。」他说。

　　城市溶入暝色，秋日凉爽，梧桐叶零星坠地，万家灯火下，人声稠熙，等车
人络绎不绝，一切都不经意地。车站街沿，伞形铝合金广告牌射灯惨白刺目，画
中，貌美淑女双手合十依贴脸侧，几个醒目的大字：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今天真愉快，不知哪天再能见到你。」他喟然叹道。

　　「下次邀你去我家，会有时间的。」

　　「你家庭肯定很幸福，我还是避嫌为好。」

　　「我离婚了。」

　　「……」

　　他一颤，着燃的烟掉地上，神色凝重起来。

　　「真的，孩子归我。」她很坦然，似乎散的是他。

　　「想不到你也掺入这行列，不知该庆贺还是伤悲。」。

　　「皆有之。」她轻描淡写。

　　他从兜里掏出钱递过去，她无动于衷。

　　「与情谊无关。」他说。

　　他内心充满悲壮，顺势拉起她的手，久久地攥着，力寻二十年前的感受，仿
佛故地重游。

　　他等的车开走了。又一辆。[/color]

[[i] 本帖最后由 刌云剒月 于 2010-2-2 12:06 编辑 [/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