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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mfl 2010-9-8 15:56

[size=4][color=Blue]第二十章 魔力的源泉

    1 汤姆。罗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杀了自己的生父。他的意识里还有些
清醒,知道这个梦是多么荒唐;他上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所以他不可
能杀害了自己的父亲。爸爸,我没有杀害你!他的意识尖叫着。别的人——他挣
扎着想要醒来,却又走进了一个新的梦境。在梦里,他在一条长长、黑暗的地道
里艰难地行进。他的胯下很疼,脸上也被刮得一道一道的。还有别的人跟他在一
起,但是他只能看出一些模糊的身影。反正是谁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跑在前面
的那几个孩子。

    他们必须受到惩罚。他们必须受到惩罚。

    这片沼泽臭乎乎的。水滴落下来,发出回响。他的鞋、裤子都湿透了。那些
小混蛋就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地道前面的某个地方,也许他们以为——(亨利)

    汤姆和他的朋友迷了路。这真是一个大玩笑。因为他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对,
一个特殊的朋友,这个朋友为他们指出了道路……

    用……

    (像月亮一样发光的气球)

    又大又圆会发光的东西。在每一个岔口都飘着一只气球,上面画着箭头,指
出他和——(贝尔茨和维克多)

    他的看不见的朋友应该走哪条隧道。那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没错。他听到前
面有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他们赶了上去,就要追上了。等他
们追上去……汤姆低头看看还握在手里的那把弹簧刀。

    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这就像他在周末的图片新闻上看到的那些可怕的报
道。你的灵魂离开你的身体,附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很陌生,
好像他不是汤姆而是——(亨利)

    别人,一个年轻人。他害怕极了,要挣脱这个梦境。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一
个令人安慰的声音,在耳边低语:现在是什么时候并不重要,我是谁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贝弗莉就在前面,跟他们在一起,我的朋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做
了一件比背着你偷偷抽烟还糟糕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她跟她的老朋友比尔。
邓邦在做爱!

    真的!她和那个结巴!他们——撒谎!他大声叫道。她不敢!

    但是他知道那不是谎言。她用皮带抽。

    (踢在我)

    胯下,逃跑了。现在她又背着他,这个贱货——(小孩)

    婊子骗了我。有她好看的——先是她,然后是那个邓邦。谁敢管闲事,就连
他一块儿收拾。

    虽然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前面有一个明亮的光圈
在黑暗中跳跃——有一只会发光的气球。他听到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在乎
那只是些孩子的声音。正如那个声音所说的:在哪里、什么时候、是谁都不重要。
贝弗莉就在前边。

    “快点儿,伙计们,快跑啊。”虽然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是一个孩子的,
也没有关系。

    这时,当他们走近那个会发光的气球的时候,他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同伴。两
个都是死人。一个没有头,另外一个的脸好像被利爪撕开了。

    “我们跑得够快了,亨利。”那个脸被撕开的家伙说。他的两片嘴唇各动各
的,可怕极了。汤姆的尖叫打碎了那个噩梦,他终于清醒过来。从床上摔在地板
上。

    我在哪里?我他妈的到底在哪里?

    他意识到一缕微弱的白光,吓得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里,奇怪的气球投下
的光线。然后他记起卫生间的门半开着,日光灯还亮着。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总是要开着灯;如果起夜的话,就不会磕到小腿。

    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中。那是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他正在一家汽车旅馆。
这里是缅因州的德里。他追踪自己的妻子来到这里,在噩梦里,他从床上摔了下
来。仅此而已。

    那不只是一个噩梦。

    他一哆嗦,好像那句话就在耳边,而不是在他的心里。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冰冷、陌全……令人昏昏欲睡,听起来又十分可信。

    他慢慢地站起来,从床头柜上端起一杯水,一口喝了下去。颤抖着双手捋了
捋头发。才3 点10分。

    回去睡觉。等天亮再说。

    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但是早晨到处都是人——太多人了。而且,此
时此刻你才能在下边打败他们。此时此刻你才能赢。

    在下边?他想起了刚才的梦:水,在黑暗中滴答不停。

    灯突然亮了。他不由得转过头,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卫生间的门把手上系着
一只气球。那气球发出可怕的白光。气球上印着一个血红色的箭头。

    箭头正指着通往走廊的门。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个声音抚慰地说。这时汤姆才意识到那个声音既不是来
自他的头脑,也不在他的耳边,而是来自那只气球,来自那奇异、可爱的白光的
中心。重要的是我保证一切都会使你满意,汤姆。我想看见她挨一顿痛打;我想
看见他们所有的人都挨一顿痛打。过去他们总是妨碍我……等到天亮就太晚了。
听着,汤姆。仔细听着。现在他们都在一起……跟着这只气球走……

    汤姆听着气球里的声音解释了一切。

    当一切都已讲完的时候,那只气球闪出最后一束亮光。汤姆便开始穿衣服。

    2 奥德拉也做了一个噩梦。

    她猛地惊醒过来,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喘着粗气。

    跟汤姆的梦一样,她的梦也是一次乱七八糟、令人沮丧的经历。她也觉得自
己成为另外一个人——或者说是把自己的意识附着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上,思想
里。她和几个人一起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感到一种即将到来的危险——他们故意
走进黑暗,她想让他们停下来,给她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她的化身似乎知
道,并且相信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她还感觉到有人在追他们,一点一点起了上来。

    比尔也在她的梦里,但却是个孩子——长着浓密的头发!她拉着他的手,隐
隐感到自己是多么地爱他。她愿意跟在他的左右是因为她坚信比尔会保护她和所
有的人,那个比尔,大比尔会带着他们走出险境,重见天日。

    但是她害怕极了。

    他们来到许多地道交叉的路口上,比尔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一个人口——一
个胳膊上打着石膏的男孩说话了:“那一个,比尔。最底下的那一个。”

    “你、你、你肯、肯、肯定吗?”

    “是的。”

    于是他们沿着那条路走,看见一扇不足3 英尺的小木门,门上有一个标记。
她记不清那是个什么样的标记,但是那个标记使她害怕到极点,她跳出了那个人
的身体,那个女孩(贝弗莉)的身体。

    她醒来,直挺挺地坐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浑身冷汗,瞪大了眼睛,喘着粗气。
她摸摸自己的腿,想着刚才膛过水,自己的腿肯定湿涌流、冰凉的。但是她的腿
是干爽的。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不是她的家。哪儿也不是——只是配备了床、梳
妆台、两把椅子和电视机的地狱。

    “哦,上帝,醒醒,奥德拉——”

    她用手使劲儿搓搓脸,那种令人难过的晕眩的感觉消退了。她在德里。缅因
州德里镇,她来到这里,因为比尔在这里。明天她就到德里宾馆去见他。不管这
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他手上那道新的疤痕代表着什么,他们都要一起面对。
她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然后与他会合。之后……哦……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那种晕头转向的感觉让她感到莫大的
威胁。她又想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个镇子就像一条巨
蟒紧紧地缠绕着她。她真希望听了弗雷迪的忠告,远离这里的一切。

    她一直想着比尔,就像一个快被淹死的女人抓着一根桅杆,救生工具,任何
——(在下面我们都漂浮着,奥德拉)

    飘浮着的东西。

    一股寒意传遍全身。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哆咬着,皮肤上起满鸡皮疙瘩。一
时间她好像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讲话。好像一个陌生人躲在那里。

    我疯了吗?上帝,我疯了吗?

    不,她的意识告诉她。只是迷失了方向……时差反应……过度担心你的丈夫。
没有人会在你的脑子里说话。没有人——“在下面我们都漂浮着,奥德拉。”卫
生间里传出一个声音。一个真实的声音。而且很阴险。阴险、龌龊、邪恶。“你
也会飘起来的。”那个声音不怀好意地笑着,咯咯的笑声慢慢低了下去,最后好
像是堵塞的马桶发出的声音。奥德拉失声大叫起来……

    我没听见那些话。

    她大声说道,以为那个声音会反驳她。但是没有。屋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
火车的笛声。

    她突然感到非常需要比尔,根本无法等到明天。她睡在一个汽车旅馆的标准
间里,这一间与其他的39间并无两样。但是她突然觉得无法忍受这里的一切。当
你能听到各种声音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忍受。太可怕了。她好像又滑进了
刚刚挣脱的那个噩梦。

    感到非常恐惧、孤独。比恐惧和孤独还要糟糕,她想。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的心跳异常剧烈,让她难以喘息。她突然感到一阵被禁闭的恐惧,怀疑这种恐
惧是否只是普通的身体上的不适:也许是心脏病要发作,或者正在发作。

    她的心跳平稳下来,但是还是感到惴惴不安。

    奥德拉拧亮床头的小灯,看了看手表:3 点12分。他或许正在睡觉,但是现
在对她来说那并不重要——除了听到比尔的声音,什么都不重要。她想跟他一起
度过这个夜晚。如果比尔在身边,她就能平静下来,远离那些噩梦。她拿来电话
黄再,找到德里宾馆的号码,拨通了。

    接线员为她接通了比尔的房间。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六次。第七
次的铃声刚刚响起,线路就断了。

    “电话没人接。”

    “真倒霉。”奥德拉说着感到更加恐惧不安。“你肯定没弄错房间?”

    “啊,对了,”服务生说,“5 分钟前邓邦先生接到一个内部电话。他接了
的。他肯定是到那个人的房间去了。”

    “哦,是哪个房间?”

    “我不记得了。我想是6 层。但是——”

    她挂断了电话。她感到有些心灰意冷,肯定是个女人。那个女人打电话给他
……他去找她了。哦,现在怎么办,奥德拉?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个?

    她感到泪水就要决堤而出,眼睛、鼻子酸酸的,泪水便在喉咙里。没有愤怒,
至少现在还没有……只有失落、被遗弃的忧伤。

    奥德拉,要控制住自己,你这样下结论太草率了。大半夜的,你做了一个噩
梦,现在又发现比尔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但是事实不一定是这样的。你现在要
做的是坐起来——反正你现在也睡不着。打开灯,把带在飞机上读的那本小说读
完。忘了比尔的话了吗?这可是最好的催眠药。别再神经兮兮的。那本书足够读
到天亮了。那——卫生间的灯突然亮了。门锁咔哒一声,门砰地撞开了。她瞪大
眼睛,盯着那扇门。心扑通扑通撞在胸腔。

    那个低缓的声音传了出来:“在下面我们都漂浮着,奥德拉。”

    最后一个字变成了长长、低沉的尖叫,最后又变成了那种似笑非笑、恐怖的、
马桶堵塞的噗噗声。

    “谁在那里?”她尖叫着,向后退缩。那不是想象,绝不是。你不会告诉我
——电视机打开了。她猛地转过身,看见一个身穿缀着橘黄色扣子的银色外衣的
小丑在屏幕上跳来跳去,眼睛只是两个黑洞。当那油彩画出的嘴唇咧开大笑的时
候,她看见了像剃须刀片一样的牙齿,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双眼睛向上翻
着白眼,嘴张着,但是她清楚地看出那是弗雷迪的人头。那个小丑一边大笑,一
边跳舞。它甩着那颗人头,血滴溅到电视屏幕上,发出嘶嘶的响声。

    奥德拉想要尖叫,却只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她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裙子
和皮包,冲到楼道里,啪地把门关上。她喘着粗气,脸色熬白。她把皮包夹在两
脚中间,慌慌忙忙地套上裙子。

    “飞吧。”身后传来一阵咯咯的低笑。她感到一根冰凉的手指触到她裸露的
脚跟。

    她惊叫一声,跳了起来。露着森森白骨的手指在地板下模来摸去,指甲劈开
了,露出毫无血色的指根。

    奥德拉背上书包,光着脚,朝走廊尽头的大门跑去。她吓得要死,一心只想
着要找到德里宾馆,找到比尔。她要找到他,让他带着她离开这个镇子,离开这
里发生的不可告人的一切。

    她飞快地跑进停车场,慌里慌张地找到自己的那部车,急忙跑过去。她翻遍
了皮包也找不到车钥匙。她越翻越害怕,把面巾纸。

    化妆品、零钱、太阳镜、口香糖翻了个乱七八糟。她根本没注意到对面停着
的那辆破福特车里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她想自己一定是把钥匙落在房间里
了。她不能回到那里,不能。

    她在一盒薄荷糖下摸到了坚硬的锯齿型的金属,抓住它,长舒了一口气。她
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里。就在这时,突然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她不由得尖叫
起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那只手,像钢铁一样坚硬,凶狠地嵌进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扳了过来。她
看见一张肿胀、扭曲的脸孔,眼睛里闪着凶光。

    她想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只手抓得更紧了,嵌进肉里。

    “我不是在电影里见过你吗?”汤姆。罗根低声说道。

    3 贝弗莉和比尔二话没说,穿起衣服,就直奔艾迪的房间。在往电梯走的路
上,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比尔,你的电话?”

    “可、可能是、是、是吧,”他说,“也、也许是他、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打、
打来的。”他按了上楼的按钮。

    艾迪给他们打开了门,脸色苍白、紧张。左臂的姿势很特别,使人想起了过
去的日子。

    “我没事,”他说,“吃了两片药,不太疼了。”但是显然他的情况并不好,
吓得嘴唇发青。

    比尔看到他身后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只看了一眼,他就明白了——是亨利。
鲍尔斯,他死了。他从艾迪身边走过去,蹲在尸体旁边。亨利的眼睛半睁着,目
光咄咄逼人。嘴里含着凝结的血块,好像嚎叫的样子。那双手像爪子似的。

    一道阴影投射下来。比尔抬起头,是贝弗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亨利。

    “他总是在追、追、追踪我们。”比尔说。

    她点点头。“他看上去还没老。你注意到了吗,比尔?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坐在床上的艾迪。艾迪看上去老了,又老又憔伴。那条胳膊搁
在腿上,毫无用处了。“我们得给艾迪叫医生来。”

    “不。”比尔和艾迪异口同声地反对。

    “但是他受伤了!他的胳膊——”

    “跟上、上、上次、次、次一样。”比尔说。他站起来,拉着她的胳膊,注
视着她的脸。“一旦我们出、出去,一旦我、我、我们惊、惊、动、动了这个镇、
镇、镇子——”

    “他们就会以谋杀罪逮捕我,”艾迪毫无表情地说,“甚至把我们都抓起来。
或者拘留我们。或者怎样。那么就会出事。只有在德里才会有这样的意外事件。
也许我们都会被关进监狱,一个治安官员发了疯,开枪把我们全部打死。也许我
们会死于尸毒,或者我们在监牢里上吊自杀。”

    “艾迪,那太离谱了!太——”

    “是吗?”他反问道。“记住,这是德里。”

    “但是我们现在是成年人了!你当然不会以为……我是说,他深更半夜来到
这里……袭击你……”

    “用、用什么?”比尔说。“哪里有刀、刀、刀子?”

    她趴在地上在床下找了半天,到处也找不到一把刀子。

    “别找了。”艾迪的声音还是那样无力。“他想用刀刺我的时候,我猛地关
门挤了他的胳膊。他把刀掉在地上,我把它踢到电视机下面了。现在却不见了。
我早就找过了。”“贝、贝、贝弗莉,给其他几个人打、打电话,”比尔吩咐道,
“我想,我可以把艾、艾……艾迪的胳膊固定住。”

    她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想着任何一个有点头脑的警察看到屋子
里的情景都会明白。这里被弄得乱七八糟。艾迪的胳膊断了。这个人死了。这分
明是对抗夜贼的自我防卫。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起了罗斯先生。她站起来,看
了看,折上报纸就进屋了。

    一旦我们出去……一旦我们惊动了这个镇子——这使她想起了比尔小的时候,
脸色苍白、疲倦、有点疯狂。那时比尔就说德里就是它。明白吗?无论我们走到
哪里……它抓到我们的时候,他们都看不见,听不见,毫无觉察。你难道还不明
白那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尽力完成我们已经开始做了的事情。

    贝弗莉站在那里,看着亨利的尸体,想:他们两个都说我们已经都变成了鬼。
又开始了过去的一切。一切。小的时候我还能接受,因为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精
灵。但是——“你肯定吗?”她绝望地问比尔。“比尔,你肯定吗?”

    他和艾迪坐在床上,轻轻地摸着他那条受伤的手臂。“难、难。难道你不信?”
比尔反问她。“在今、今天发、发生的一、一、一切之后?”

    是的。一切已经发生了。聚会结束时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

    一个漂亮的老妇人在她的眼前就变成了一个干瘪、丑陋的老太太。

    (我父亲就是我母亲)

    今晚在图书馆讲完那一连串的故事时发生的怪事。所有这些。

    还有……她的心拼命地向她大喊,让她停止现在的一切,用理智来阻止这一
切。如果不这样,他们今晚肯定要去班伦,找到那个泵站“我不知道,”她说,
“我只是——不知道。即使在今晚发生的一切之后,比尔,我还是觉得叫警察来
没什么不可以。也许——”

    “给他、他们几个打、打、电话,”他又说了一遍,“我们看、看、看看他
们怎么想、想。”

    “好吧。”

    她先打电话给理奇,然后是班思。两个人都说马上就来。但是谁也没问发生
了什么事情。她查到麦克家的电话,拨通了。但是没人接,响了几声之后,便挂
掉了。

    “试、试、试试图、图、书馆。”比尔说。他已经把两扇小窗上的帝轨卸下
来,用浴衣的带子和睡裤上的吊带把艾迪的胳膊固定住。

    她还没查到图书馆的号码,就有人在敲门。班恩和理奇一起来到这里。班恩
穿着牛仔裤,衬衫还没来得及系好;理奇还穿着睡衣,眼睛警觉地打量着房间里
的一切。

    “上帝啊,艾迪,怎么——”

    “哦,天啊!”班恩惊叫道。他已经看到躺在地板上的亨利。

    “安、安、静、静点!”比尔严厉地说,“关上门、门!”

    理奇关好了门,盯着那具尸体。“亨利?”

    班恩小心翼翼地走上几步,站住了,好像怕被咬着似的。他无助地看着比尔。

    “你、你、你说、说吧,”他对艾迪说。“妈、妈、妈的结、巴越、越来越
厉、厉、厉害了。”

    艾迪简单地告诉大家事情的经过。贝弗莉还在查找德里公共图书馆的号码,
拨通了电话。她想也许麦克已经睡着了。但是没有想到:铃声刚响过第二声,就
有人接了电话。是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声立日。

    “你好。”她看着大家,示意他们安静下来。“麦克。汉伦先生在吗?”

    “你是谁?”那个人问道。

    她紧张得舔舔嘴唇。比尔焦急地看着她。班恩和理奇警觉地看看四周。她的
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谁?”她反问道。“你不是麦克。汉伦先生。”“我是德里警察局的
安德鲁。里德马赫警长,”那人说,“麦克。

    汉伦先生现在正在德里家庭医院。他刚才被人袭击,伤势很重。请问你是谁?
我得知道你的姓名。“但是贝弗莉几乎没有听到这最后一句。她感到万分震惊,
头晕目眩,全身瘫软,坐在那里。

    “他伤得很重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缥缈。这时比尔站在了她的身边,
扶着她的肩膀;班恩也站在身边,理奇也在。她顿时感到由衷的谢意。她伸出一
只手,比尔握住那只手,理奇的手摞在比尔的手上,班恩的手放在理奇的手上。
艾迪也走过来,把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在最上面。

    “请告诉我你的姓名。”里德马赫又问道。那一刻,她的父亲和丈夫在她心
里种下的胆怯差点使她脱口而出:我是贝弗莉。马什。

    我在德里镇宾馆。请叫内尔先生赶过来。这里有一个死人,我们都怕极了。

    但是她却说:“恐……恐怕我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能。”

    “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她感到很震惊,“什么使你觉得我知道这一切?上帝!”

    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握着比尔的手,又问道:“他会死吗?你说那么多不是
吓唬我吧?他真的要死了吗?请告诉我。”

    “他伤势很重。如果这吓着你了,小姐,应该吓着你了。现在我想知道你是
谁,为什么——”

    像在做梦,她看到自己的手在空中飘过去,挂断了电话。她看着远处亨利的
尸体,好像挨了一记冰凉的耳光,吓了一跳。亨利的一只眼睛闭上了,另外那只
被打坏的眼睛还流着鲜血。

    亨利好像在跟她眨眼睛。

    4 理奇假扮《德里新闻》的记者,打电话给医院,探听关于麦克的消息。

    他挂上电话,双眼紧闭。“上帝!”他声音沙哑,低声呼喊着。

    “上帝!上帝!上帝!”他好像要把电话推到地上,手软弱无力地垂下来。
他告掉眼镜,用睡衣前襟擦了擦。

    “他还活着,但是情况很严重,”他告诉大家,“亨利像切圣诞火鸡一样用
刀伤了他。有一刀砍在大腿动脉上,他的血几乎都流光了,但是他还活着。麦克
设法找到了一个止血钳,不然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他就死了。”

    贝弗莉哭了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她的哭声和艾迪沉重的呼吸声。

    “你还想、想、想报、报、报警、警、警吗?”

    她绕着亨利,兜了一大圈走进卫生间,拿了一条毛巾,浸在凉水里,贴在她
滚烫的脸颊上好舒服。她觉得现在自己又可以清醒地思考了——不是理智地,而
是清醒地。她突然明白过来如果他们想用理智来思考,那么理智会送了他们的命。

    她从卫生间出来,看着比尔。“不,”她说,“我不想报警了。

    我想艾迪是对的——我们会出事,会送命。但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她
看着他们4 个。”我们发过誓,“她说,”我们发誓。比尔的弟弟……斯坦利…
…所有其他的人……现在还有麦克。我准备好了,比尔。“比尔看着其他的人。

    理奇点点头。“好的,比尔。我们拼上一拼。”

    班恩说:“看来情况更糟了。我们现在少了两个人。”

    比尔一言不发。

    “好。”班恩点点头。“她说得对。我们发过誓。”

    “艾、艾、艾迪?”

    艾迪凄惨地笑了笑。“我想又得有人背我走下那个梯子了,嗯?如果那里还
有梯子的话。”

    “不过这次没人扔石头了,”贝弗莉说,“他们死了。3 个都死了。”

    “我们现在就行动吗,比尔?”理奇问。

    “是、是、是的,”比尔说,“我想、想是时、时、时候了。”

    “我能说两句吗?”班恩突然问道。

    比尔看着他,笑了。“请、请、请便。”

    “你们还是我最好的朋友,”班恩说,“不管结果会如何。我只……想告诉
你们这一点。”

    他看着在场的各位,大家都神色庄重地看着他。

    “我很高兴我还记得你们。”他又补充道。理奇扑啼笑了。贝弗莉也咯咯地
笑了起来。接着大家都笑了,还像过去那样看着对方,虽然麦克躺在医院里,可
能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虽然艾迪的胳膊(又)断了,虽然那里还是伸手不见五
指的深夜。

    “干草堆,你真会说话。”理奇笑着,擦了擦眼睛。“他才应该当作家,大
比尔。”

    5 他们坐上艾迪借来的那辆豪华轿车,理奇开车。浮在地面上的雾气更浓了,
像烟雾一样缭绕在大街小巷。头顶的天空上,星光明亮……但是头靠在车窗上,
比尔觉得他已经听见了远处的雷声。雨正在天边酝酿着。

    理奇打开收音机。“关掉吧,理奇。”贝弗莉温柔地说。

    理奇去关收音机的那只手停在空中。“请继续收听理奇。多杰最精彩的摇滚
演唱!”小丑的狂笑,尖叫声盖过吉他的伴奏声。“锁定频道,继续收听摇滚特
别节目。这些曲子虽然已经退出金曲榜,但是将永远留在我们心里。你一直都会
追随着它!大家一起来吧!下面我们播放所有的流行金曲!所有的流行金曲!如
若不信,请听今晚夜班特邀DJ,乔治。邓邦!告诉他们,乔治!”

    突然收音机里传出比尔的弟弟的哭诉。

    “你让我出去,结果它杀了我!我以为它在地窖里,大比尔,我原以为它在
地窖里,但是它却在下水道里。它在下水道里,它杀了我,你让它杀了我,大比
尔,你让它——”理奇啪地关掉收音机。他用力太猛,结果旋钮掉下来,砸在地
垫上。

    “小地方的摇滚节目真无聊。”他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贝弗莉说得对,
我们不听了。你们说怎么样?”

    没人回答。街灯映出比尔苍白、呆滞、若有所思的脸。他们都听到西边的天
空又传来隐隐约约的雷声。

    6 还是那座桥。

    理奇在桥边停下车。他们下车,走到栏杆边,向下眺望。

    还是从前的班伦。

    27年过去了,这里没有任何变化。肮脏的树木,低矮的灌木丛在缭绕的晨雾
中闪闪发光。比尔想: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永恒的记忆吧。这一切或是类似这样的
东西,你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从一个合适的角度看过去,那个让你的心情汹涌澎
湃的影像。所看到的一切如此清晰,这中间发生的各种事件都消失了。如果愿望
就是弥合世界与需要之间的那个圆,那么这个圆已经形成了。

    “来、来、来吧。”他说着,爬过栏杆。他们跟在后面走在洒满碎石的河堤
上。当他们下到底的时候,比尔习惯性地检查银箭是否还在那里,又暗觉好笑。
银箭现在正靠在麦克的车库墙上。好像这次行动没有银箭的份儿,虽然它出现的
方式显得有些奇怪。

    “带、带我们到那儿去。”比尔吩咐班思。

    班恩看着他,比尔明白他的眼光的含义。已经27年了,比尔,还做梦啊——
然后他点点头,走进矮树丛。

    那条小路——他们的小路——早就长满了草木。他们好不容易才穿过一片荆
棘。周围一片蟋蟀的鸣响。几只萤火虫点缀着黑暗的夜幕。比尔猜想孩子们一定
还到班伦来玩,但是他们有自己的秘密通道。

    他们来到地下俱乐部所在的那片空地。但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空地了。到处
长满了灌木和暗淡的矮松。

    “看。”班恩低声说着,穿过记忆中的空地。他用力拽出一样东西。是他们
从垃圾堆边上捡来,做会所屋顶的那个挑水门。扔在那里,好像好久都没有人动
过了,上面爬满了蔓藤。

    “算了吧,干草堆,”理奇低声埋怨着,“太久了。”

    “带、带、带我们到那、那儿去,班恩。”比尔站在他的身后,又说了一遍。

    他们跟着班恩,离开那块已经不存在的空地,向肯塔斯基河走去。流水声越
来越响。

    但是还是当他们差点掉进河水里的时候,才看到那条河:河堤边缘已被各种
植物纠结缠绕。班恩脚下的河堤崩溃了,比尔一把拽住他的脖颈,把他拉了回来。

    “谢谢。”班恩说。

    “不用谢。从、从前,你拉、拉我上来。走、走这条路、路吗?”

    班恩点点头,带着他们沿着杂草密布的堤岸,穿过茂密的树丛往前走。心里
想当你只有4 英尺5 英寸高的时候,一弯腰,就从茂密的树丛下钻过去了。哦,
一切都变了。今天我们得到的教训就是变化越大,就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变化。

    他的脚绊在什么东西上,砰地摔倒在地上,头差点磕在泵站的水泥圆柱上。
那根柱子几乎完全埋没在一簇黑麦丛里。他站起来后,才发现脸、胳膊、手都被
黑莓刺刮破了。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俯身看看是什么把他绊倒了,可能是树根吧。

    但是那不是树根。而是检修孔上的铁盖,有人把它掀了下来。

    当然,班恩想。我们干的,27年前。

    但是还没有看到铁锈上新留下的刮痕,他就知道那根本是不可能的。那天水
泵坏了。迟早会有人来修理,会把盖子重新盖好的。

    他站起来,5 个人围着圆柱,往里看。他们能听到微弱的水滴声。除此一片
寂静。理奇把艾迪房间里的火柴都带来了。他点燃了整整一盒,扔了进去。他们
看到圆柱潮湿的内壁和寂静无声的抽水机。再也没有什么了。

    “可能会要好一阵了,”理奇不安地说,“不一定恰巧——”

    “肯定是最近的事,”班恩说,“自上一场雨后。”他从理奇手里拿过一盒
火柴,擦亮一根,指着铁盖上新的擦痕。

    “下、下面压着什、什、什么东西。”就在班恩摇灭火柴的时候,比尔说。

    “是什么?”班思问。

    “看、看、看不清、清、清楚。好像是一根皮、皮、皮带。你和理奇帮我把
它翻、翻、翻过来。”

    他们抓住铁盖,像翻一枚巨大的硬币那样把它翻了过来。贝弗莉擦亮火柴,
班恩小心地捡起铁盖下的那个皮包。他拎着带子。贝弗莉正要摇灭火柴时,突然
看到比尔的脸c 火柴烧到了她的指尖,她才清醒过来,赶忙扔掉火柴。“比尔,
是什么?出什么事了?”

    比尔的眼睛久久不能离开那个挂着长长的背带、已经蹭破了的皮包。他突然
想起了他为她买这个皮包的时候,那家皮具店的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那首歌的名
字——《夏夜》。顿时觉得口干舌燥。

    这又是一个小把戏、幻觉。她在英格兰。这只是一个鬼花招,因为它害怕了,
对,当它叫我们回来的时候,它也许不像从前那么自信,肯定是,比尔,理智点
儿——世界上有多少长背带、刮破了的皮包呢?一百万个?一千万个?

    也许更多。但是这样的只有一个。他在布尔班克皮具店为她买了这个包,当
时后面屋子里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着《夏夜》这首歌。

    “比尔?”贝弗莉摇晃着他的肩膀。

    “比尔,出什么事了?”理奇低声问道。

    比尔尖叫一声,从贝弗莉手里抓过火柴,擦亮一根,猛地从班恩手里拉过那
个皮包。

    “比尔,上帝,怎么——”

    他拉开皮包,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掉出来的都是奥德拉的东西。那一刻
他简直失去了控制。在面巾纸、口香糖、化妆品中,有一盒奥德拉最喜欢的薄荷
糖……还有她签约《阁楼》的时候,弗雷迪送给她的镶嵌着珠宝的粉盒。

    “我妻、妻、妻子在下面。”他说着,跪在地上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包里。
他无意识地捋了捋早已不在的头发。

    “你的妻子?奥德拉?”贝弗莉瞪大了眼睛,惊讶极了。

    “她的皮、皮、皮包。她的东、东西。”

    “上帝啊,比尔,”理奇低声说,“那不可能,你知道——”

    他拿出她的鳄鱼皮钱夹。打开来,伸到理奇面前。理奇有点着一根火柴,看
到一张他在好几部电影里都见过的脸庞。奥德拉的加州驾照上贴的那张照片不像
电影里那么漂亮,但是毫无疑问是她了。

    “但是亭、亨、亨利死了,维克多、贝尔茨也死了,谁抓住了她?”他站起
来,目光灼热地看着大家。“谁抓走了她?”

    班恩拍着比尔的肩膀。“我想我们最好下去查个水落石出,嗯?”

    比尔看着大家,好像不知道班思是谁,然后他的眼睛明亮起来。“对、对,”
他说,“艾、艾、艾迪?”

    “比尔,我真的为你感到难过。”

    “你能爬……爬上来吗?”

    “从前爬上去过。”

    比尔弯下腰,艾迪用右臂钩住比尔的脖子。班恩和理奇用力推着他,直到他
的双腿能钩住比尔的腰。比尔慢慢地抬起一条腿,迈进圆柱口的时候,班恩看到
艾迪紧闭双目……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听到从树丛那边传来世界上最难听的冲锋
号角。他转过身,想着会看见亨利他们3 个穿过浓雾、穿过树丛追踪而来。但是
他只能听到微风吹动竹林树叶沙沙的响声。如今他们的死敌已经都死了。

    比尔抓住粗糙的水泥圆柱口,一步一步摸索着往下走。艾迪把地搂得死死的,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皮包,上帝啊,她的皮包怎么会到了这里?没关系的。
但是如果你就在这里,上帝啊,如果你正在听着我的祈祷,就求你保护她平安无
事吧,不要因为我和贝弗莉今晚所做的一切,因为那个夏天我所做的一切而让她
受苦……

    是那个小丑吗?如果是,我不知道是否上帝能救了她。

    “我很害怕,比尔。”艾迪低声说。

    比尔的鞋已经触到冰凉的水洼。他爬下去,想起了这种感觉,阴冷潮湿的味
道,想起了这个地方带给他的压迫感……还有,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们怎么
走过这些下水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又是怎么走出去的?他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想得起来的只有奥德拉。

    “我也、也怕。”他半蹲着,冰凉的水灌进他的球鞋和裤管,他不由得皱了
皱眉头。他把艾迪放下。他们站在深及小腿的水洼里,看着其他的人一个一个爬
下梯子。[/color][/size]

iamfl 2010-9-8 15:57

[size=4][color=Blue]第二十一章 城市地下

    1 出现了一种新的情况。

    破天荒头一次出现了这种新的情况。

    在宇宙形成之前,冥冥太虚中只有两样生物:一个是它自己,另外一个是海
龟。海龟是一个永远缩在壳里的愚蠢的老东西。它想海龟也许早死了,死了10亿
年了。即使没死,它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老东西。尽管是它吐出了整个宇宙,也
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海龟缩回它的壳里很久以后,它就来到这里,来到了地球。它在这里发现了
全新的、非常有趣的想象力,使它拥有充足的食物。

    它的牙齿使肌肉变得僵硬,那样的恐惧使它感到新鲜、舒畅。

    依靠充足的食物来源,它过着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醒来捕食、睡觉做梦。
在它的想象中,它已经创造了一块地方,它那被称做“死亡之光”的眼睛特别垂
青于这片土地。德里是它的屠宰场,德里的人民是它的羔羊。一切就这么周而复
始地进行着。

    突然……来了这些孩子。

    新情况。

    破天荒第一次。

    当它闯进内伯特大街的那座房子,打算把他们都杀掉的时候,它就隐隐约约
有一丝不安。觉得它已经力不能及了(当然这种不安是第一个新情况)。这是完
全出乎它的意料,根本就没想过的事情发生了。随之而来的是疼痛,全身上下撕
裂般的剧痛;还有短暂的恐惧。因为它与那个愚蠢的老海龟和这个如鸡蛋大小的
宇宙之外那个无限广阔的宇宙之间惟一共同的一点是:所有的生物都必须受到它
所寄居的那个载体的限制。它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它那种千变万化的能力帮了它,
也会害了它。以前从没疼过,从没怕过。它突然想到它也许会死——它头痛欲裂,
那种银色的剧痛在咆哮、低泣、嚎叫,那些孩子不知怎的就逃走了。

    但是现在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已经走进了它的地下王国,7 个愚蠢的孩子没
带任何照明工具和武器,就在黑暗中四处乱撞。现在它当然要杀了他们。

    它有一个重大的自我发现:它不想要任何的变化或惊喜。它永远也不想要任
何新的事物。它只想吃了就睡觉做梦,然后再去捕食。

    在那一阵剧痛和短暂的恐惧之后,一种崭新的感情油然而生(虽然所有真正
的情感对它都是崭新的,虽然它是一个绝佳的情感表演大师):愤怒。它要杀了
那些孩子是因为他们极其偶然地伤害了它。不过它要先让他们吃尽苦头,因为他
们使它感到恐惧。

    那么来吧,它想,听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来吧,孩子们,看看我们在
下面是怎么飘起来的……怎么我们就都飘浮着。

    可是有一个想法,无论它如何努力想要打消这种想法,都在暗暗地嘲讽它:
如果一切都是从它那里飞出去的(自从老海龟吐出宇宙,昏在壳里之后,一切的
确如此),那么这个或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生物怎么就能戏弄它、伤害它?那怎么
可能呢?

    于是这最后一种全新的感觉在它心头升起,这不是情感,而是冷静的思考:
假设一切并不像它所想象的那样,它不是惟一怎么办?

    假设还有另外一个怎么办?

    再进一步想,假设这些孩子是那另一个的使者怎么办?

    假设……假设……

    它开始颤抖。

    憎恨是第一次。伤害是第一次。被别人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是第一次。但是这
种恐惧是最可怕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害怕那些孩子,对他们的恐惧已经过
去了,而是害怕自己并不是惟一。

    不。没有另外一个。肯定没有。也许因为他们是孩子,他们的想象力有一种
原始的力量,被它低估了。但是既然他们要来了,它就让他们来好了。他们来了,
它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抛进无穷的宇……抛进它那被称做死光的眼睛。

    对。

    等他们一到这里,它就把尖叫着、吓得魂飞魄散的他们扔进死光。

    2 贝弗莉和理奇一共有10根火柴,但是比尔不让他们用。至少目前下水道里
还有一抹昏暗的光线。虽然不很亮,但是足以使他们辨别出前方4 英尺之内的东
西。只要能保持这种状况,他们就要省下那些火柴。

    水更深了。有许多动物的死尸从身旁流过:一只老鼠、一只猫,那个肿胀、
发光的东西可能是美洲旱獭。一具童尸漂过去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低声抱怨。

    他们胜过的这段水域还算平稳,但是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前方不远处传来
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响声越来越大,汇集成一个咆哮的音符。下水道向右拐去。
他们转过弯,只见自上而下三根管道同时向他们所在的这根管道里海水。管道到
此结束。比尔抬头看见他们正站在一个大约15英尺高的石头竖井里。污水从上面
格栅形的下水井盖倾泻下来。

    比尔不知所借地看着那三根管道。最上面的一根排出的还算是清水,虽然水
流携带着枯枝树叶、烟头、口香糖纸之类的东西。中间那根排出的是污水。最下
面一根管道流出的是灰褐色、轮乎乎的污物。

    “艾、艾、艾迪?”

    艾迪吃力地走到他身边,头发都粘在头皮上。胳膊上的石膏已经泡得一塌糊
涂了。

    “哪、哪、哪一、一、根?”如果你想知道如何造东西,就问班恩;如果你
想知道该走哪条路,就问艾迪。

    “我听不清你说什么!”艾迪大声叫道。

    “我说哪、哪一根?”

    “什么哪一根?”艾迪那只设有受伤的手紧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比尔觉得
他看上去不像个孩子,倒更像只快被淹死的麝鼠。

    “我们走、走、走哪根管子?”

    “哦,那要看我们想要去哪儿了。”艾迪说。尽管他的话不无道理,比尔真
想掐死他。艾迪怀疑地看着那三根管道。哪一根他们都钻得进去,但是最下面的
那一根似乎非常舒适。

    比尔示意其他的人都围拢过来。“他、他、他妈的到底在哪儿?”他问道。

    “镇中心。”理奇立刻回答道。“就在镇中心下面。运河附近。”

    贝弗莉点点头。班思、斯坦利也点头说是。

    “麦、麦、麦克?”

    “没错,”他说,“它就在那儿。运河附近,或者运河下面。”

    比尔又看着艾迪。“哪、哪、哪一根?”

    艾迪不情愿地指指最下面的那根管道……虽然比尔的心一沉,但是他丝毫不
感到惊奇。“那一根。”

    “哦,真恶心,”斯坦利不快地说,“那是运屎的管道。”

    “我们不——”麦克刚开口,就不说了。他歪着头,好像在听什么声音。眼
睛里充满了惶恐。

    “怎么——”比尔刚想说话,麦克就示意他安静下来。现在比尔也听到了:
水花飞溅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含糊不清的叫骂声。亨利他们还是穷追不舍。

    “快。”班恩说,“快走。”

    斯坦利看看他们来时的路,又看看最下面的那根管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斯坦利,好样的!”理奇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岁”理奇,你
就不能闭嘴?“贝弗莉呵斥他。

    比尔带着他们来到那根管道跟前,那股味道使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们还
是爬了进去。那股味道:是污水的味道,是屎尿的味道,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味道。
淡淡的、更重要的味道。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它一直在这里……在这里很久了。

    当他们走到20英尺远的地方,那里的腐臭味更浓了,呛得要死。他慢慢地向
前移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尽量避开那些黏乎乎的东西。他回头说道:“你就
跟、跟、跟在我、我后面,艾、艾、艾迪。我需、需要你、你。”

    光线暗到了极点,一会儿就全部消失了。他们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比尔沿
着臭烘烘的管道,一步一步艰难地摸索。他伸出一只手在前面探路,觉得随时都
会摸到粗糙的兽毛,看见那像灯笼一样的绿眼睛。最后当它把他的人头打落在地
的时候,感到一阵灼热的剧痛。

    黑暗里各种声响都被扩大了,回响着。他听见自己的朋友拖着脚跟上来,嘴
里还不停地嘀咕着什么。偶尔还传来一阵汩汩、叮咚的怪声。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管道的尽头。结果一个趔趄,从管道里掉下去,
趴在管口下两英尺处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什么东西吱吱叫着从他手上跑过去。
他尖叫一声,坐起来,将那只疼得发麻的手抱在胸前。

    “小、小、小心点儿!”他听到自己的喊声单调地回响着。“这儿就到头了!
艾、艾迪!你、你在、在、在哪儿?”

    “这儿!”艾迪那只挥动着的手摸到了比尔的鼻子。“帮我出去,比尔,我
看不见!太——”

    突然一阵巨大、猛烈的撞击声!贝弗莉、麦克、理奇异口同声尖叫着,都掉
了下来。比尔一把抱住艾迪,尽力保护他的胳膊。

    “哦,上帝,我还以为会被淹死呢!”理奇痛苦地呻吟着。“我们洗了个屎
尿浴。哦,太刺激了。什么时候他们应该全班都到这里参观参观,比尔,我们让
卡森先生带队——”

    “然后吉米森小姐再做一个健康讲座。”班恩声音颤抖着说。大家都忍不住
笑起来。笑声还没停止,斯坦利突然痛哭起来。

    “别哭,伙计。”理奇摸索着,一把搂过他那瘦削的肩膀,安慰着他。“你
弄得我们大家都想哭啦,伙计。”

    “我没事!”斯坦利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声说。“我能够忍受惊吓,但是我
讨厌弄得脏成这个样子,我讨厌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你、你、你们觉、觉得
那、那、那些火、火柴还能、能用、用吗?“

    “我把我的都给贝弗莉了。”

    比尔感到黑暗中有人把一盒火柴塞进他的手里,摸上去还是干的。

    “我把火柴夹在腋下了,”她说,“也许还能用。你试试看。”

    比尔从盒子里掏出一根火柴,擦亮了。他的朋友都挤在一起,耀眼的火花使
他们都眯上了眼睛。他们浑身上下溅满了屎尿,看上去都很稚嫩,很恐惧。他们
身后就是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根管道。他们现在所在的管道小多了,笔直地向两边
延伸,管壁上结了一层污秽不堪的沉渣。还有——火柴差点烧到手指,他才唏嘘
着扔掉火柴头。他仔细听着,听到湍急的水声、滴答的水声,偶尔还夹杂着水流
汹涌而下的巨响。

    但是——他没有听到亨利一伙人的声音。

    他平静地说:“我的右、右、右边有一具死、死、死尸、尸。离我、我们大
概十、十、十英、英尺远、远、远的地方。我觉得可、可能是帕、帕、帕——”

    “帕特里克?”贝弗莉问道,她的声音颤抖着,就要爆发了。

    “是帕特里克。霍克塞特?”

    “是、是、是的。他们还、还、还想让我再点。点一根火、火柴吗?”

    艾迪说:“当然了,比尔。如果我不看清管道的走向,我就不知道该往哪儿
走了。”

    比尔擦亮火柴。借着火柴的微光,他们都看到了帕特里克绿色、浮肿的尸体,
冲他们咧着嘴。但是只剩下半张脸,另外半张已经被下水道里的老鼠吃光了。他
的暑假作业就散在他的身边,已经泡得有字典那么大了。

    “上帝!”麦克声音嘶哑,瞪大了眼睛。

    “我又听见他们的声音了,”贝弗莉说,“亨利和那帮家伙。”

    管道里的音响效果可能把她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里。亨利在管道的那一瑞大
吼着,顿时让人觉得他好像就在眼前。

    “我们会抓住你——们的——”

    “那就过来吧!”理奇喊道。他的眼睛明亮,闪烁着热烈的火焰。“过来吧,
香蕉脚!这里简直就跟游泳池一样!来——”

    这时一阵惊恐、痛苦的凄厉叫声从管道的那边传来,比尔手中火苗跳跃不定
的火柴掉在地上,熄灭了。艾迪偎依在他的身边,比尔紧紧地搂着他的后背,感
到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斯坦利紧紧贴在他的另一侧。那凄惨的叫声越来越高
……突然又是一阵低沉的拍打声,接着尖叫声停止了。

    “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们。”黑暗中麦克感到十分恐惧,声音硬住了。“什么
东西……怪物……比尔,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快……”

    比尔听见幸存下来的人——一个还是两个,听不出来——沿着管道挣扎着向
他们这边跑过来。“哪、哪条路、路、路,艾、艾迪?”他焦急地问道。“知、
知道吗?”

    “往运河去?”艾迪问。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对!”

    “向右。绕过帕特里克……从他身上迈过去。”艾迪的声音突然坚决起来。
“我不在乎了。我的胳膊断了,还有他的一份儿。还吐我一脸唾沫。”

    “我们走、走。”比尔说着,回头看看身后的管道。“排、排成一、一行!
像刚、刚才一样,互、互相保持联、联、联络!”

    于是他们爬进了黑暗的深处,污水在身边流过。这时,外面,暴风雨使黑暗
过早地降临在德里上空——黑暗中风声呼啸、雷电交加,还有树木被咋嚓一声连
根拔起的巨响,听起来就像史前巨兽临死前的哀号。

    3 现在他们又要来了。虽然每一件事情都如它所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但是它
没料到的事情出现了:那种令它会发疯、焦躁不安的恐惧……有另外一个存在的
感觉。它憎恶恐惧,如果可能的话,它会一口把恐惧吞掉……但是那种恐惧在一
个它力不能及的地方捉弄着它。它只有杀了他们,才能杀了恐惧。

    当然没有恐惧的必要,他们现在长大了,人数也从7 个减少到5 个。5 是一
个代表力量的数字,但7 是一个神秘的护身符。不错,它派去的那个跑腿的没能
杀了那个图书管理员,但是他很快就会死在医院里。等一会儿,天亮之前,它就
派一个男护士送去毒药,彻底干掉他。

    现在那个作家的老婆在它这里,活着也不算活着——一看到它摘掉了所有的
面具和蛊惑之后的真面目,她的意识就被彻底摧毁了。当然它所有的蛊惑都只是
镜子,反射出那些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观者意识里最可怕的影像。

    现在那个作家的老婆的意识就在它这里,在无穷的宇宙之外;在海龟也无法
到达的黑暗里;在所有的国度的边缘。

    她在它的眼睛里;在它的意识里。

    她沉睡在死光之中。

    哦,但是那些蛊惑很有趣。

    但是当贝弗莉那个替它跑腿的丈夫把作家的妻子带来的时候,它没有带任何
面具——在家的时候,它从来都不化装。那个家伙只看了它一眼,就吓死了,脸
色晦暗、七窍流血。作家的妻子产生了一个强烈、可怕的念头——哦,上帝啊,
它是女的——之后所有的思维都停止了。她在死光里飘浮着。那道死光来自它的
身体,保管着她的尸体,留待它以后享用。

    但是他们还有力量。虽然削弱了,但是还在。他们小的时候就来过这里,而
且不知怎的,尽管有极大的困难,尽管事情应该如它所愿,但还是把它打成重伤,
还差点杀了它,迫使它逃回深深的地下。在那里它蟋缩在自己的血泊中,痛苦、
憎恨、颤抖。

    于是在它源远流长的历史上,它第一次觉得自己需要制定一个计划;第一次
发现它怕的就是自己所需要的一切都被从德里——它私有的围猎场——拿走。

    它很喜欢吃小孩。这些年里它也吃过几个老人。成年人有他们自己的恐惧。
但是他们的恐惧通常都很复杂。孩子的恐惧就简单得多了,而且表现得更加强烈。
他们的恐惧都表现在一张脸上……如果需要诱饵,嗨,哪个孩子不喜欢小丑呢?

    它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孩子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个非常偶然的
机会(肯定不是专门的,肯定不是经由“另一个”之手的指引),7 个具有超凡
想象力的孩子联合起来,把它置于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这7 个人当中任何一个
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会成为它的美餐。如果他们不是碰巧凑到了一起,它当然会利
用他们奇特的思维,把他们一个一个干掉。但是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
个就连它也不知道的惊人的秘密:信仰无往不胜。

    不过它最终还是逃掉了,逃到深深的地下。而在它最不堪一击的时候,那些
筋疲力尽、惊恐万状的孩子也决定不再追它,决定相信它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
了,于是撤退了。

    它知道他们的誓言,知道他们还会回来。于是就在它开始沉睡之时,它已经
开始计划了。等它再醒来,它的伤口就痊愈了,获得新生——但是他们的童年会
像蜡烛一样熄灭了。从前具有的想象力也会变得迟钝。他们不会再相信肯塔斯基
河里有食人鱼;如果踩到一条裂缝,就会真的踩断母亲的脊梁;如果打死在你衬
衫上拉屎的花大姐,当天晚上你家就会失火。相反,他们会相信保险,相信一切
世俗的东西。每过一年,他们的梦就会变得更小。等它醒来的时候,它就把他们
都叫回来,对,叫回来,因为恐惧是块沃土,滋生出愤怒,愤怒渴望着复仇。

    它会把他们都叫回来,然后把他们都杀掉。

    只是既然他们要来了,那种恐惧也追随而来。他们已经长大了,他们的想象
力已经愚钝了——但是事实并不像它想象的那样。

    它已经感到当他们聚到一起的时候,一种不祥的、令它心神不定的力量在增
长。它第一次认为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但是有什么沮丧的?木已成舟。况且并不是所有的征兆都很糟糕。作家急于
找到他的妻子,那就好。那个作家是最强大的一个。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训练着自己的思维来面对这场对抗。等那个作家完了蛋,
等他们亲爱的“大比尔”死了,其他人很快就会成为它的俘虏。

    它就可以好好美餐一顿……然后它可能还会再潜入深深的地下。打个盹儿。
歇一会儿。

    4 “比尔!”理奇大叫道,管道里回声不绝余耳。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但是还是走不快。他记得小的时候弯着腰就能走过这段从泵站通向班伦的管道。
现在管道好像异乎寻常地狭窄,只能爬着过去。他听到贝弗利和班恩紧跟在后面。

    “比尔!”他又大叫一声。“艾迪!”

    “我在这儿疗艾迪的声音传了回来。

    “比尔在哪儿?”理奇大声问道。

    “就在前面!”艾迪回应道。“他等不及了!”

    理奇一头撞在艾迪的腿上。不一会儿贝弗莉的头撞在理奇的屁股上。

    “比尔!”他扯开嗓门大叫。他的声音穿过管道,又反射回来,震得他自己
的耳朵隐隐作痛。“比尔,等等我们!我们必须一起去,你忘了吗?”

    前面隐隐约约传来比尔的呼喊:“奥德拉!奥德拉!你在哪里?”

    “该死的大比尔!”理奇轻声骂道。他的眼镜滑下来,他一边骂着,一边摸
索着拾起湿涟源的眼镜,架在鼻子上。他攒足了劲,又高声喊道:“没有艾迪你
会迷路的,你这个笨蛋!等一会儿!等等我们!你听见了吗,比尔?等等我们,
笨蛋!”

    一阵令人心焦的寂静,好像没有人在呼吸。理奇所能听到的就是远处滴答滴
答的水声;这一次除了偶尔看到几个静止的水洼,下水道基本上是干的。

    “比尔!”他颤抖着手,招待头发,忍住泪水。“冷静点儿……

    求你了,伙计!等一等!求你了!“远处传来比尔的声音,更加微弱了。”
我等着呢!“

    “谢天谢地了。”理奇前咕着,一巴掌拍在艾迪的屁股上。

    “驾!”

    “我不知道这条胳膊还能支持多久。”艾迪抱歉地说。

    “走吧。”理奇说。艾迪又往前爬去。

    比尔在那个三条管道一字排开的竖井里等着他们,看上去很樵淬。到这里他
们终于能站起来了。

    “那边,”比尔说,“克、克里斯和贝、贝、贝尔茨。”

    他们看了一眼。贝弗莉低叫一声,班恩搂住她的肩膀。贝尔茨的尸骨裹在一
堆破布里,似乎还是完好无损。维克多的尸体却没有头。不远处有一颗咧着大嘴
的头颅。

    “怪物杀了他们,”贝弗莉低声说,“你们还记得吗?当时我们都听见了。”

    “奥德拉已经死、死了。”比尔的声音里毫无表情。“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贝弗莉气极了,比尔吃了一惊。“你所知道的就是许多其
他的人已经死了,大部分是孩子。”她走过去,双手叉腰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脸
上、手上粘着一道一道的污垢,头发上落满了尘土。理奇觉得她看上去真的很伟
大。“你知道是谁干的。”

    “我真不、不该告、告、告诉她我要来这里。”比尔很自责。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我为什么——”

    “少废话!你知道我们来此的目的!我们发过誓,我们就要实践自己的诺言!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比尔?如果她死了,那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没死!现在我
们需要你。你明白吗?我们需要你!”

    她忍不住哭起来。“你是我们的支柱!你要像从前一样支撑着我们,不然我
们谁也不能活着走出去!”

    他一言不发,看着她。理奇在心里不停地祈祷:振作起来,大比尔!振作起
来,振作起来——比尔看看大家,点点头。“艾、艾迪。”

    “在这儿,比尔。”

    “你、你还记、记、记得是、是哪条管、管、管道吗?”

    艾迪指着维克多身后的那根管子说:“那一条。看上去很小,是吗?”

    比尔又点点头。“你能撑得住吗?”

    “为了你,我能,比尔。”

    比尔笑了——理奇所见过的最疲倦、最惨淡的笑容。“带、带我们过去,艾、
艾迪。让我们完、完成我们的使命。”

    5 比尔一边向前爬,一边提醒自己小心管道尽头的陡坡。但是他还是吃了一
惊。刚才他的手还挨到锈迹斑斑的管壁,一会儿却在空中飞舞。他突然向前跌倒,
本能地翻了个跟斗,肩膀着地。

    “小、小、小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儿是陡坡!艾、艾、艾迪?”

    “在这儿!”艾迪的一只手摸索着,碰到了比尔的额头。“你能帮我跳下去
吗?”

    他把艾迪抱下来,尽量小心不要碰着他的断臂。班恩跟着跳下来,后面是贝
弗莉和理奇。

    “你们带了火、火、火柴了吗,理奇?”

    “我带了。”贝弗莉说。黑暗中比尔感到有一只手把一盒火柴塞进他的手里。
“只有8 根或者10根,但是班恩带了很多。从客房里拿来的。”

    比尔调侃着说:“你又把火柴夹在腋下了吗,贝弗莉?”

    “这次没有。”她说着温柔地搂住比尔。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感受着她所给
予的温存。

    他轻轻地松开她,点燃一根火柴。记忆的力量如此强大——他们都不约而同
地向右看去。帕特里克的尸体还在那里。惟一能够辨认出来的就是半圈牙齿。

    附近有什么东西。一个亮晶晶的圆环,在火柴的微光下几乎看不见。

    比尔甩灭了那根火柴,重新点燃一根。他捡起那个小东西。

    “奥德拉的结婚戒指。”他说。他的声音空洞洞的,毫无表情。

    火柴几乎烧到了他的手指,熄灭了。

    黑暗中,比尔戴上了那枚戒指。

    6 自从他们离开帕特里克的尸体所在的那个地方,他们在德里地下的管道里
走了多久了,但是比尔只知道他永远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一直想着父亲的话:
你能在那下面转上几个星期。如果艾迪找错了方向,那么根本用不着它来杀他们
;他们就在这里面走吧,一直走到死……或者他们选择了错误的管道,他们就会
像老鼠一样被淹死。

    但是艾迪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一会儿让比尔点燃一根所剩无几的火柴,
若有所思地四处看看,然后继续前进。他好像随心所欲地左转右转。有时候管道
里非常宽敞,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匍匐前进。艾迪在前面带路,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鼻尖顶着前面那个人的脚跟往前爬。

    比尔惟一能够肯定的是他们走进了一段早已废弃不用的下水道。这里的管道
很破旧,不是陶瓷的,而是松脆易碎的泥土一样的东西,不时地渗出一汩一汩气
味难闻的液体。人类粪便的味道——那种浓郁刺鼻的气味差点使他们全都窒息过
去——散了,但是被另一种味道所代替——年久泛黄的味道,更让人恶心。

    班恩认为那是干尸的味道。对艾迪来说,那闻起来像是麻风病人的味道;理
奇觉得那闻起来就像世界上最古老的法兰绒夹克,腐朽、溃烂了——伐木工人的
夹克,非常大,可能大得像保罗。班杨那么高大的人都可以穿;对贝弗莉来说,
那闻起来就像她父亲装袜子的抽屉;在斯坦利心里,这味道唤起了他童年最可怕
的记忆。油和着泥土的味道,使他想起了一个没有眼睛、没有嘴巴的恶魔;麦克
觉得那是已经没有鸟儿的鸟巢里干枯的羽毛的味道。

    “你们大、大、大家怎、怎、怎么样?”

    他们小声回答着,他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没有惊慌,没有眼泪。他们握着手
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感受着对方的力量。比尔感到十分欣喜。毫无疑问他们创
造出了比7 个个体之和还要大得多的力量;他们又重新组合成为一个不可战胜的
整体。

    他拿出仅剩的几根火柴,点燃了一根,看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向下倾斜。管道
顶端悬着蛛网,有的已经被水冲毁,耷拉在那里。眼前的一切使比尔感到一阵战
栗。脚下的管道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霉菌,可能是树叶、蘑菇……战者什么意想
不到的沉积物。再往远处有一堆白骨,一缕绿色的破布。比尔想那也许是德里污
水公司或者水利局的工人,造了路,走到这里,撞见了……

    火光摇曳不定。他把火柴头冲下,想让火光尽量延长一会儿。

    “你、你、你知、知道我、我、我们在哪儿吗?”他问艾迪。

    艾迪指着略微弯曲的管道。“那边是运河,”他说,“如果这条管道没有拐
向另外一个方向,还有不到半英里路。我估计我们现在就在阿普枚尔山下面。但
是比尔——”

    火柴烧到比尔的手指,他扔掉了火柴。他们又被包裹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
——比尔觉得是贝弗莉——叹了口气。但是火光熄灭之前,他看到艾迪脸上的焦
虑。

    “怎、怎、怎么了?有、有什么?”

    “我说我们在阿普故尔山下,我是说我们真的在它的下面。我们已经在地下
走了很久了。没人会把下水道铺在这么深的地方。在这么深的地方铺设的管道通
常被人们称做矿井。”

    “你看我们大概在多深的地方,艾迪?”理奇问。

    “2400多米,”艾迪说,“也许更深。”

    “天啊!”贝弗莉吃了一惊。

    “不管怎么说,这里不是下水道了。”他们的身后传来斯坦利的声音。“闻
闻味道就知道了。很难闻,但不是下水道的味儿。”

    “我觉得我宁愿闻下水道的味儿,”班恩说,“这闻起来像……”

    一声大叫从他们身后的管子里传了过来。吓得比尔头发都坚了起来。他们7
个人握着手紧紧地靠在一起。

    “——要抓住你们这些杂种。我们要抓住你——们——”

    “亨利!”艾迪低声说。“哦,上帝啊,他要追上来了。”

    他们听到远远地传来喘息的声音,鞋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沙沙的衣服响。

    “来、来、来吧。”比尔说。

    他们沿着管道往前走。除了麦克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末尾,其他的人都两人一
组:比尔和艾迪,理奇和贝弗莉,班恩和斯坦利。

    “你、你觉得亨、亨、亨利离我们有多、多、多远、远?”

    “我听不出来,老大,”艾迪说,“回音太大。”他压低嗓门。

    “你看到那堆尸骨了吗?”

    “看、看、看见了。”比尔也压着嗓门。

    黑暗中艾迪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地挽着比尔的胳膊。

    理奇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突然他好像又变成了3 岁的孩子,听到那喀嚓喀
嚓的声音——向他们靠拢过来,越来越近——每挪一步都发出树枝折断的低响。
比尔还没有划着火柴,他就已经知道将要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了。

    “眼睛!”他高声叫道。“上帝啊,是会爬的眼睛!”

    一直硕大的眼睛塞满了通道。那玻璃一样的黑色瞳仁足有两英尺宽,黄褐色
的虹膜看上去粘乎乎的。眼白凸出,布满红色的血管。这是一个嵌在一层血肉模
糊的触角上爬行的没有眼睑。没有睫毛的可饰之物。那些触角像手指一样摸索着
爬过管道易碎的表面。

    在火柴的微光里那只眼睛好像长出许多可怕的手指,拖着它来了。

    那只眼睛贪婪地看着他们。这时火柴熄灭了。

    黑暗中,比尔感觉到那些像树枝一样的触角爬过他的脚踝、小腿……。但是
他怎么也动弹不得,整个身体僵在那里。他感觉得到它在逼近,听得到它那湿漉
漉的眼膜上血管跳动的声音,想象得到它碰到他的身体时那种黏乎乎的感觉。但
是他还是叫不出来。即使当更多的触角缠住他的腰,用力把他拖走的时候,他还
是叫不出来,也无法搏斗。全身都好像沉浸在深深的睡眠当中。

    贝弗莉觉得一根触角缠住了她的耳朵,死死地打了一个结。她感到一阵剧痛,
挣扎着、呻吟着,被用力拖走了。斯坦利和理奇想要撤退,但是密密麻麻看不见
的触角在他们的身边挥舞。班恩一把抱住贝弗莉,想要把她挽回来。她惊恐地紧
紧地抓住他的手。

    “班恩……班恩,它抓住我了……”

    “不,它带不走你……等一下……我来……”

    他用尽全力往回拖,贝弗莉尖叫着,耳朵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鲜血流了
下来。一条干枯、坚硬的触角爬上班恩的衬衫,紧紧地勒住他的肩膀。

    比尔伸出一只手,打在一团黏乎乎、湿漉漉的东西上。眼睛!

    他的意识高声大叫道。哦,上帝,我的手伸进了那只眼睛!哦,上帝!哦,
仁慈的上帝!眼睛!我的手在那只眼睛里!

    他开始出去了,但是那些触角还是无情地把他往前拖。他的手消失在灼热、
贪婪、湿波涌的眼睛里。他的小臂,一直到臂弯都深深地陷在那只眼睛里。他的
身体随时都有可能贴在那黏乎乎的眼睛上。那一刻他几乎要疯了。他用尽全力,
用另外一只手去砍那些触角。

    艾迪像是梦里的孩子,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朋友被拖进那只眼睛的时候一
边搏斗、一边尖叫。他感觉到身边的那些触角,但是还没有一只落在他的身上。

    跑回家!他的意识大声地命令道。跑回家去找妈妈,艾迪!你能找到路!

    黑暗中传来比尔的叫声——尖锐、绝望,伴随着一阵危险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艾迪猛然清醒过来——它想掳走比尔。

    “不!”艾迪大吼一声。他跳上前去,跃过那些黑暗中摸索着的触角,那条
断臂在黏湿的石膏模子里晃来晃去,打在胸口。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他的哮喘喷雾
剂。

    (酸,吃起来像是酸的味道,酸,蓄电池酸)

    他撞到比尔的后背,用力把他推向一边。在意识里艾迪好像听到水面拨开的
声响,伴随着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他举起哮喘喷雾剂(酸,我想这是酸,它就是
酸。腐蚀它,腐蚀它,腐蚀)

    “蓄电池酸,混蛋!”艾迪大叫一声,射出一阵药雾,又一脚踢在那只眼睛
上。他的脚深深地陷进胶水一样的角膜里。一股滚烫的液体溅在他的腿上。他抽
回脚,发觉自己的鞋子掉了。

    “滚蛋!去你的!滚开!滚蛋!”

    他感觉到有几条触角怯生生地碰了他一下。他又挤出哮喘喷雾剂,喷在那只
眼睛上,他又听到一声低泣……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惊讶。

    “打啊!”艾迪吼道。“不过是只烂眼睛!快打啊!听见了吗?

    打啊,比尔!砸它个稀巴烂!上帝啊,你们这些胆小鬼。我的胳膊都断了,
我还把它踩成了土豆泥!“比尔顿时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猛地从那只眼睛
里拔出手来……用力反击。不一会儿,班恩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撞在那只眼睛上,
惊奇、厌恶地咕味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那个果冻似的、哆哆嗦嗦的眼睛上。”
放开她!“他大叫着。”听见了吗?放开她!滚出去!滚出去!“

    “不过是一只眼睛!一只烂眼睛!”艾迪激动得大叫着,又射出了哮喘喷雾
剂,感觉到它退缩了。缠绕在他身上的触角缩了回去。

    “理奇!理奇!快打啊!不过是一只眼睛!”

    理奇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不敢相信他正在走近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但他的
确冲了上去。

    他只轻轻地打了一拳。只轻轻的一拳。但是既然是他引出了这个奇特的怪物,
只消一拳就足够了。那些触角突然都消失了。他们听得出它在撤退……然后就只
能听到艾迪的喘息和贝弗莉的低泣。

    比尔从仅剩的3 根火柴里拿出了一根,点燃了。他们有些曼眩、有些惊讶地
看着对方。比尔的左臂上流着黏乎乎的东西,像是蛋清,又像是鼻涕。鲜血顺着
贝弗莉的脖子缓缓流下来,班恩的脸上留下一道新鲜的伤口。理奇慢慢地推了推
鼻梁上的眼镜。

    “大、大、大家都没、没、没事吧?”比尔声音嘶哑地问道。

    “你呢,比尔?”理奇问。

    “没、没、没事。”他转身紧紧地拥抱身材矮小的艾迪。“你救、救、救了
我的命、命,伙计。”

    “它吃了你的鞋。”贝弗莉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真是糟糕。”

    “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买一双新的。”理奇说。他紧紧地搂着艾迪的肩膀。
“你怎么干的,艾迪?”

    “用我的哮喘喷雾剂射击。想象着这是酸。知道嘛,每次我犯病的时候,用
了哮喘喷雾剂,过一会儿嘴里就是那种味道。还真管用。”

    “我的胳膊都断了,我还把它踩成了土豆泥。”理奇笑得直不起腰来。“不
错,艾茨。老实说,真够幽默的了。”

    “我讨厌你叫我艾茨。”

    “我知道。”理奇紧紧地拥抱着他说。“但是总得有人来鼓励你呀,艾茨。
等你度过了时时被人保护的童年,长大了,哎,你就会发现生活真是不容易,孩
子!”

    艾迪大笑起来。“理奇,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

    “哦,把那个哮喘喷雾剂拿在手上,”贝弗莉说,“也许还会有用。”

    “你有没有看见它的踪影,”麦克问,“你划着火柴的时候?”

    “它、它、它已经消、消、消失了。”比尔说,接着又很严肃地补充道:
“但是我们正在接近它。快到了它、它住、住的老、巢。我想、想刚、刚才我们
打、打、打伤了它、它。”

    “亨利快追上来了,”斯坦利的声音低沉、沙哑,“我听见他就跟在后面。”

    “那我们出去。”班思建议。

    他们马上行动起来。管道逐渐下降,那种气味——原来淡淡的、野兽的味道
——越来越浓。他们不时地还能听到身后传来亨利的声音,但是现在他的叫喊似
乎很遥远,也不再重要了。他们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跨过了世界的边缘,来到一
个虚无缥缈、奇异的世界。比尔觉得他们正走向德里那颗漆黑、腐烂的心。

    麦克。汉伦觉得他几乎能感受到那颗不健全的心脏的毫无规律的心跳。贝弗
莉感到一股邪恶的力量包裹着她,似乎要吞没她,把她和其他的人分开。她紧张
地伸出双手,一边拉住比尔,一边拉住班恩。她觉得自己的手臂伸出好远,惊恐
地叫道:“拉起手!好像我们越离越远!”

    是斯坦利第一个意识到他又能看见周围的一切。空气中似乎有一抹微弱、奇
异的光线。

    “你们能看得见吗?”斯坦利停下了脚步。大家都站住了。比尔看看四周,
首先觉察到自己能够看见——虽然很模糊——又发现地道变得非常宽敞。

    他们仰起头看着天花板,足有50英尺高,用一根根向外弯曲的石柱支撑着,
中间挂着许多肮脏的蛛网。地面上铺着巨大的石块,但是积满了厚厚的尘土,踩
上去还是同样的感觉。两边向外弯曲的墙壁足有犯英尺远的距离。

    “这里的供水系统真够壮观的了。”理奇说着,不安地笑了。

    “看上去像个大教堂。”贝弗莉轻声地说。

    “从哪里来的光?”班恩好奇地问。

    “看上去像、像是就、就是从墙、墙、墙上发出来的。”比尔说。

    “我可不喜欢这里的光线。”斯坦利说。

    “快、快走。亨、亨、亨利紧跟、跟、跟在后、后、后面——”

    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黑暗,接着听到翅膀呼啸而过带来的风声。黑暗中滑过
一个模糊的影子,一只眼怒视着他们——另外一只眼像熄灭了的灯笼。

    “那只鸟!”斯坦利惊叫一声。“小心,是只鸟!”

    那只鸟像凶猛的战机向他们俯冲下来。橘黄色、锋利的喙头一张一合,露出
粉红色、毛绒绒的大嘴。

    鸟——那只鸟向艾迪直冲过去。

    它的锋利的噱头擦过艾迪的肩膀,鲜血顺着胸口流了下来。鸟震动翅膀,扇
起一股浓郁、令人窒息的气味。艾迪惨叫一声。那只鸟又飞回来,它的眼睛在眼
窝里骨碌碌转动着,露出凶恶的光芒。

    它用一双利爪去抓艾迪。他尖叫一声,闪开了。那双利爪划破了他的衬衫,
在他的肩肿上留下浅浅的血痕。艾迪大叫一声,用力爬着,但是那只鸟又折了回
来。

    麦克一个箭步,挺身而出。他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待那只鸟再一次向艾迪
俯冲过去的时候,他迅速挥动小刀,割破大鸟的一只利爪。那一刀砍得很深,鲜
血喷涌而出。大鸟退后了,一转身问麦克俯冲过来。麦克倒在地上,用那把小刀
向空中用力挥砍。但是没有刺中,一只鸟爪击中了他的手腕,他的手顿时失去了
知觉。刀子落在黑暗中。

    大鸟得意洋洋地飞了回来,麦克用身体掩护着艾迪,等待着厄运的来临。

    就在大鸟俯冲回来的时候,斯坦利冲到他们身边。他掌心朝内,手指向下,
站在那里。那只鸟惊叫了一声,擦着他飞了过去。

    他迅速地转过身,等着它飞回来。

    “虽然我从没见过,但是我相信世界上有红色的唐纳雀。”他的声音高亢、
清晰。大鸟尖叫着,向后退去,好像被他一枪射中了似的。“我也相信有秃鹰、
新几内亚鹦鸟、巴西的火烈鸟。”大鸟在上空盘旋、尖叫,咯咯地叫着飞出了地
道。“我还相信有金顶老鹰!”

    斯坦利冲着大鸟的背影喊道。“我还相信世界上某个地方真的有凤凰!但是
我不相信你,所以快点滚蛋!滚出去!路上撞死你,混蛋!”

    他停了下来,地落里落下一阵长长的沉默。

    比尔、班恩和贝弗莉赶忙跑过去;他们把艾迪扶起来,比尔察看他的伤口。
“还不、不太、太、深,”他说,“但是肯、肯定很、很疼、疼。”

    “他把我的衬衫撕破了,大比尔。”艾迪的脸上挂着泪痕,他又呼吸困难了。
“我怎么向我妈妈交待啊?”

    比尔笑了。“我们从这里走、走、走出去的时候,还、还、还、还用担心那
个吗?来点儿哮喘喷雾剂吧,艾、艾迪。”

    艾迪用了一些哮喘喷雾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喘息着。

    “太棒了,伙计,”理奇对斯坦利说,“真他妈的神了!”

    斯坦利浑身颤抖。“根本就没有那种鸟。真的。从来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

    “我们来啦!”身后又传来了亨利的尖叫。他的声音十分疯狂,放声大笑,
嚎叫着。听起来像是从地狱里蹿出来的鬼。“我和贝尔茨!我们来啦,逮住你们
这些小杂种!你们跑不了!”

    比尔高声叫道:“滚、滚、滚出去,亨、亨、亨利!趁、趁、趁现在还来、
来、来得及!”

    亨利含混不清地高声叫喊着。他们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水猛然明白了
亨利的目的:他是真实的,他是人,哮喘喷雾剂和鸟类的书籍可挡不住他。魔力
在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的作用。他太愚蠢了。

    “快、快、快走、走。我们必、必须走在他、他的前、前、前头。”

    他们手拉手,继续往前走。艾迪的破衬衫在身后拍打。光越来越亮,地道也
越来越宽敞。随着管道向下倾斜,头顶的天花板好像也离得越来越远,几乎看不
见了。他们觉得好像不是在地道里行走,而是穿过一个巨大的地下庭院,走向一
个庞大的城堡。墙上的光变成了连续不断、黄绿色的火焰。味道更浓了,他们能
够感受到震动,真实的,也许是存在于他们的意识里的震动。节奏如此鲜明。

    是心跳。

    “前面没路了!”贝弗莉高声说道。“看!没有门!”

    站在肮脏的、一望无际的石头地板上,他们像蚂蚁一样小得可怜。当他们走
上前去,看见那道墙上并不是没有门。有一扇孤零零的小门。虽然那道墙高耸入
云,达几百英尺,但是门却很小,不到3 英尺高,结实的橡木门上钉着X 型的铁
条。他们立刻意识到那是给孩子们准备的门。

    班恩的脑子里听到图书管理员给小孩子讲故事。孩子们探着身,听得如痴如
醉:怪物会被打败……还是它会吃掉——门上有一个标志,门口堆着一堆骨头。
小骨头。鬼才知道是多少个孩子的尸骨。

    他们已经来到了它的老巢。

    门上的那个标志是什么?

    比尔认为是一艘纸船。

    斯坦利看见的是飞上天空的大鸟——也许是凤凰。

    麦克看到的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可能是巴蚩。鲍尔斯那个老疯子的脸。

    理奇看到一副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

    贝弗莉看到握紧的拳头。

    艾迪觉得那是一张麻风病人的脸,深陷的眼窝,褶皱扭曲的嘴。

    班恩看到一堆破烂的包装纸,又闻到那股酸腐的调料味。

    后来亨利。鲍尔斯冲到这扇门前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轮乌黑的圆月。

    “我害怕,比尔,”班恩声音颤抖着,“我们非得进去吗?”

    比尔用脚尖拨拉着那堆骨头,突然飞起一脚,粉末四处飞扬。

    他也很害怕……但是他想到了乔治。它扯断了乔治的一条胳膊。那些幼小、
脆弱的骨头在这里吗?是的,当然在。

    他们就是为了这些尸骨的主人来到这里。为了乔治,还有其他所有的受害者
——那些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些可能被带到这里来的,那些被丢在别处任由腐烂
的。

    “我们必须进去。”比尔说。

    “要是门锁上了怎么办?”贝弗莉怯生生地问。

    “不会锁、锁的,”比尔告诉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这种地、地方从、从不
上、上、上领。”

    他伸出右手,轻轻一推。门开了,射出一道令人恶心的、黄绿色的光。动物
园的那种味道扑面而来,异乎寻常地强烈。

    他们一个一个跨过那扇童话里的小门,走进它的洞穴。

    7 比尔突然站住了,后面的人就像紧急刹车的货车,挤在一起。

    “怎么了?”班恩高声问道。

    “它、它、它在这、这、这里。眼、眼、眼睛。他们还、还记、记、记得吗?”

    “我记得,”理奇说,“艾迪用他的哮喘喷雾剂击退了它。把那东西设想成
酸。他还说什么跳舞。很幽默,但是我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了。”

    “没、没、没关、关、关系。我们不会再看、看到以、以、以前见过的东西。”
比尔说着,点燃一根火柴,看着大家。他们的脸庞在火柴的微光里显得神采奕奕,
而且很神秘。他们看上去很年轻。“你们大伙怎、怎、怎么样?”

    “我们很好,老大。”艾迪说。但是他的表情很痛苦。比尔给他做的临时代
用的夹板散架了。“你怎么样?”

    “还、还、还好。”比尔说着熄灭了火柴,以免大家看出他脸上一样的神色。

    “怎么会这样呢?”黑暗中贝弗莉拉着比尔的胳膊问道。“比尔,她怎么—
—”

    “因、因、因为我提、提到了这个镇子的名、名字。她、她来、来、来找、
找我、我、我。就在、在我跟她说、说、说起来的时、时候,心、心里就在告、
告、告诫自己不、不、不要说出、出来。但、但是我却没、没、没有听、听、听
从。”黑暗中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但是即使她、她来到德、德、德里,我也
不、不、不明、白她怎、怎、怎么会、会来、来到这、这里。如果不、不是亨、
亨、亨利把她带、带、带到这里,那么是谁干、干的呢?”

    “它。”班恩说。“它可能出现在她面前,说你遇到了麻烦。就抓住了她…
…干掉你,摧毁我们的勇气。因为那就是你,老大。我们的勇气。”

    “汤姆?”贝弗莉低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谁?”比尔又划着一根火柴。

    她坦诚地看着他。“汤姆。我丈夫。他也知道。我想我至少跟他提过这个镇
子的名字。我……我不知道是否如此。那时他对我很生气。”

    “上帝啊,这一切都是什么,迟早人人都会出场的肥皂剧?”理奇说。

    “不是肥皂剧。”比尔说,听起来很懊丧。“一场演出。就像马戏表演。贝
弗莉离开这里,嫁给了亨利。鲍尔斯。她动身来这里的时候,他为什么不会跟来?
要知道,真正的亨利的确回来了。”

    “不。”贝弗莉反驳道。“我没有嫁给亨利。我嫁给了我父亲。”

    “如果他虐待你,那又有什么分别?”艾迪反问道。

    “跟我来、来、来,”比尔说,“进、进、进去。”

    他们走进去。比尔伸出双手,一边拉住艾迪,一边拉住理奇。

    像从前7 个人都在的时候那样,很快围成一个圆圈。艾迪感到有一只手揽住
他的肩膀。那种感觉温暖、安慰,那么熟悉。

    比尔感觉到从前的那种力量,但是清醒地意识到情况真的已经变了。那股力
量根本算不上强大——挣扎着,像风中的蜡烛摇曳不定。黑暗更浓了,紧紧地包
裹着他们。他能闻到它的味道。走过这条通道,他想,不远的地方,有一扇刻着
标志的门。门后有什么?

    我至今还是想不起来。我记得曾经绷直自己的手指,因为它们总要发抖,我
记得曾经推开过那扇门。我甚至还记得门后倾泻而出的光,看上去就像是活着的,
好像那不是光,而是发光的蛇。我记得那股味道,像动物园关猴子的地方的那种
味道,但是比那更糟糕。

    还有……没了。

    “你、你、你、你们谁、谁、谁还记、得它到底是、是、是什么?”

    “不记得了。”艾迪说。

    “我觉得……”理奇刚一开口,又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贝弗莉说。

    “嗯——嗯,”班恩说道,“那个我至今还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我们怎
么打败它的。”

    “Chud. ”贝弗莉说。“我们就是那么打败它的。但是我想不起那是什么意
思了。”

    “站到我、我身边来,”比尔说,“我、我就站、站、在你、你、你们身边
了。”

    “比尔,”班恩异常平静地说,“什么东西正朝我们走过来。”

    比尔仔细听着。黑暗中拖沓的脚步声向他们走过来……他害怕了。“奥、奥、
奥德拉?”他喊道……心里已经知道根本不是她。那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比尔点燃了一根火柴。

    1985年暮春的一天,太阳就要升起的两分钟前,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要
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大,必须先要了解麦克。汉伦(此时正躺在德里家庭医院的
病床上,昏迷不醒)知道的两个事实。

    这两个事实都与位于威产姆大街和杰克逊大街交汇的那个街角上,自1897年
就屹立在那里的格雷丝浸礼教堂有关。教堂顶端那个纤巧的白色尖顶堪称新英格
兰所有新教的教堂尖塔中的典范。尖顶四面都装有钟面,大钟是1898年造于瑞士,
并且千里迢迢用船运到这里的。

    从安装之日起至1985年5 月31日,大钟都分秒不差,尽职尽责地报告每一个
钟点。在铁制品厂爆炸的那一天,大钟没有敲响12点的钟声。居民们都认为是主
教大人特意让大钟安静下来,以哀悼那些死去的孩子。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主教
大人也从没有辩解过,但大钟就是没有报告时刻。

    1985年5 月31日

    5 点的时候,大钟又没有敲响钟声。

    那一刻,全德里所有的老人都睁开了眼睛,猛地坐起来,毫无缘由地感到十
分不安。老人们都在守候着。

    其中一位是带伯特。肯尼老人,已经90多岁了。他瞒珊地走到窗边,看着黑
云密布的天空。昨晚的天气预报还说今天天气晴朗,但是他的那把老骨头告诉他
要下雨了,下大雨了。他的内心深处感到万分恐惧。“那些孩子。”他看着窗外,
自言自语。“那些讨厌的孩子在干什么?这么一大早他们又在胡闹什么?”

    埃格伯特。索罗古德今年99岁。他也在那个时刻猛然惊醒过来。要出事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吓得浑身颤抖。要出大事了。

    大卫。加德纳,1957年10月第一个发现乔治。邓邦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儿
子今年初春发现了新一轮谋杀案的第一个受害者。他也在5 点整的时候猛地醒过
来。他甚至看也没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就想:格雷丝教堂的大钟没有敲响5 点
的钟声……出了什么事?他感到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他起床,走到窗
边。天空中风起云涌。大卫感到更加不安。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又想起了对年前
把他带到门廊前的那凄惨的叫声,又看到黄色雨衣里扭动挣扎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看着层积密布的乌云,想到: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所有的人。德里。

    相信自己为了侦破那困扰着德里的一连串的儿童谋杀案已经竭尽全力的安德
鲁。里德马赫警长此时也站在家里的门廊上,看着越积越厚的乌云,同样感到焦
虑。要出事了。看起来要下大暴雨了。

    但是并不是仅此而已。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站在门廊上,看着第一滴硬
币大的雨点砸在门前的人行道上,听着远处隆隆的雷声,里德马赫不禁又打了个
冷战。

    8 比尔举起火柴……不禁绝望地尖叫了一声。

    乔治正颤颤巍巍地沿着地道向他走来。乔治还穿着那件血迹斑斑的黄雨衣。
一条袖管空荡荡地来回晃着。乔治的脸色惨白,一双银光闪闪的眼睛紧盯着比尔。

    “我的船!”乔治的声音颤抖着。“我找不到我的纸船,比尔,我到处都找
过了,还是找不到。现在我死了,这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乔、乔、乔治!”比尔的声音异常尖利。他觉得自己意识恍惚,就要迷失
了方向。

    乔治趔趔趄趄地朝比尔走过去,举起剩下的那条胳膊指着比尔,露出一只利
爪。

    “你的错。”乔治低声说着,倒了咧嘴,露出锋利的犬牙。“你让我出去的,
全是……你的……错。”

    “不、不、不,乔、乔、乔治”比尔大声分辩道,“我不、不、不知、知、
知道——”

    “杀了你自己吧!”乔治大吼着,发出一串狗叫似的笑声。比尔闻到了它身
上的气味,闻到乔治身上腐烂的气味。是地窖的味道,蠕动着,是一个藏在墙角、
等着撕开哪个小男孩的肚子的、黄眼睛的怪物的味道。

    乔治咬着牙,像是弹子球撞击在一起的声音。他的眼睛里流出黄色的脓液,
顺着脸颊滴下来……这时火柴熄灭了。

    比尔觉得朋友们都消失了——他们当然是跑掉了,剩下他一个人。就像他的
父母一样,他们抛弃了他,因为乔治是对的:都是他的错。他很快就能感觉到那
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那些锋利的犬牙把他撕得粉碎。那样才对,那样才公平。
他让乔治出去送死,又写了半辈子那种背叛带来的恐惧——哦,他还为自己的恐
惧戴上各种面具。但是在所有面具后面的那个怪物就是乔治,追随着那只涂了石
蜡的纸船,消失在渐渐消退的洪水里。现在该是赎罪的时候了。

    “你杀了我,你死有余辜。”乔治就近在眼前。比尔闭上了眼睛。

    地道里闪过一道黄光,比尔睁开眼睛。理奇正举着一根火柴。

    “打它,比尔!”理奇大声叫道。“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打它,比尔!”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家。他们竟然没有跑。怎么可能呢?
亲眼看到他那么卑鄙地杀了乔治之后竟然没有离他而去,那怎么可能呢?

    “打它,比尔!”贝弗莉高声叫道。“哦,比尔,快打它啊!只有你能够打
败它!快——”

    乔治离他还不到5 英尺远。它突然冲比尔伸出舌头。那条舌头上长满了白色
的真菌一样的东西。比尔又尖叫了一声。

    “杀了它,比尔!”艾迪大叫道。‘那不是你弟弟!趁它还没变大,杀了它!
快杀了它!“乔治瞥了一眼艾迪,那银光闪闪的目光只瞥了一眼,艾迪就踉跄着
向后跌倒,好像被人推了一把,撞在墙上。比尔恍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弟弟
朝他走来。这么多年后又见到了乔治,跟从前的乔治一样,哦,没错。他能听到
乔治走过来的时候黄雨衣的沙沙的声响;他能听到它的套鞋鞋扣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能闻到潮湿的树叶的气味,好像雨衣下乔治的身体就是树叶做的,它的脚就
是树叶脚。对,一个树叶人,那就是乔治,一张腐烂的圆脸,枯叶组成的躯干。

    他隐隐约约听到贝弗莉的叫声。

    (他一拳)

    “比尔,快啊,比尔——”

    (砸在柱子上,还是觉得)

    “我们一起去找我的纸船。”乔治说。黏乎乎的黄脓、虚伪的眼泪顺着脸颊
流下来。它歪着头,伸手去抓比尔。一咧嘴,露出锋利的犬牙。

    (他看见了鬼他看见了鬼他看见)

    “我们会找到那艘纸船的。”乔治说。比尔闻到它的呼吸中夹着动物腐尸的
气味。当乔治张开大嘴的时候,他看到那里面爬满了蛆虫。“还在这下面,这里
所有的东西都飘浮着,我们也会飘起来,比尔,我们也会飘起来——”

    乔治那只鱼肚子似的手掐住比尔的脖子。

    (他看见了鬼,我们看见了鬼,他们我们你们看见了鬼——)

    乔治那张扭曲的脸凑近他的脖子。

    “——飘起来——”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比尔大声念道。他的声音那么深沉,听起来不像是
他自己的声音。理奇顿时明白过来,只有用自己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比尔才结巴;
当他假扮成其他人的声音,他从来都不结巴。

    那个“乔治”吃了一惊,退缩了,急忙用手挡住了它的脸。

    “太棒了!”理奇兴奋地高声喊叫。“你打败了它,比尔!打败它了!打败
它了!打败它了!”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还是觉得他见到了鬼!”比尔的吼声响如惊雷。他朝
那个“乔治”走过去。“你不是鬼!乔治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杀他!我父母都错了!
他们错怪了我!听见了吗?”

    那个“乔治”像老鼠一样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那件黄雨衣好像在融化,
变成一个黄色的亮点惊慌逃窜。它失去它的躯壳,变做模糊的一团。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你个杂种!”比尔高声骂道,“还是觉得他看见了鬼!”
他纵身扑向它,手指钩住了那已经不是雨衣的黄雨衣。他一拳砸过去,觉得一把
热乎乎的奶糖在指间溶化。他跌倒在地上。摇曳不定的火苗烧到了他的手指,理
奇才恍然大叫一声。他们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比尔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膨胀,炙热、令人窒息、针扎一样的刺痛。他抱
住膝盖,缩成一团,希望这样能够止住疼痛,或许可以减轻一些。他真的有些感
谢黑暗,很高兴其他人没有看到他痛苦的样子。

    他听到自己不住地呻吟。“乔治!”他高声叫道。“乔治,对不起!我从没
想过会发、发、发生任何不、不、不、不幸!”

    可能还有许多话要说,却说不出来。他哽咽着,躺在那里,用胳膊蒙着眼睛,
想起那艘纸船,想起敲打在卧室玻璃窗上的冷雨,想起了药片和床头柜上扔着的
手纸,因为高烧浑身疼痛,最主要的是想起乔治,乔治,穿着黄雨衣的乔治。

    “乔治,对不起”他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对、对、对不起——”

    这时他们都围拢过来,他的朋友。没人点燃火柴。不知道是谁扶起他。也许
是贝弗莉,也许是班思,也许是理奇。他们就在他的身边。那一刻黑暗是多么地
仁慈。

    5 点10分雨下得很大。班戈广播台的天气预报员向那些按照昨天的天气预报
准备去野餐、出行的人表示了他们的惊讶和歉意。

    班戈是多云天气,但是离班戈只有30英里的德里却下着瓢泼大雨,运河水涨
得很高。但是当然不会发洪水的,人们都这么认为。现在的水位比1977年的最高
警戒水位还低4 英尺呢,而那一年就没发洪水。但是雨还是不停地下,天边低云
密布,雷电交加。

    雨水汇成小溪从阿普故尔山上冲下来,灌进雨水槽和下水道。

    5 点45分离图雷克兄弟的货车停车场不远的一个变压器发生爆炸。四处飞溅
的金属碎片切断了一根高压电线,落在屋顶。虽然当时下着倾盆大雨,但房顶失
火,不多时整个停车场火光一片。

    6 点零5 分住在开普老区梅瑞特大街上的居民都感到地下发生了爆炸。6 点
零6 分海瑞特大街上每家每户的马桶突然喷出屎尿。

    有些地方爆炸的强度如此猛烈,竟然射穿了卫生间的房顶。有两名不幸的妇
女丧生。

    6 点19分一道惊雷劈断了横跨运河的开心桥。碎片被抛向空中,又落在运河
里,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

    风越刮越猛。6 点30分风力已达每小时15英里的速度。6 点45分风速达到每
小时24英里。

    6 点46分麦克。汉伦在德里家庭医院的病房里苏醒了。很久了他才慢慢恢复
了知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怪梦,一个奇怪的梦——焦躁不安的梦。这
个单调的白色房间里似乎危机四伏。

    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这个单调的白色房间是医院。头顶悬挂着玻璃
瓶,一瓶是透明的液体,一瓶是深红的液体。鲜血。

    这时他才听到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

    麦克想挪动他的双腿。一条还能活动自如,但是右腿却动弹不得,没有一点
知觉。他这才意识到右腿已经缠上了绷带。

    他慢慢地回忆起来:他坐下来在笔记本上记下一些东西,突然亨利。鲍尔斯
出现在眼前。搏斗,还有——亨利!亨利哪里去了?去找别的人去了吗?

    麦克伸手够那个挂在床头的呼叫铃。突然门开了,一个护士站在那里。他的
白大褂上有两颗扣子敞开着,黑头发乱蓬蓬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枚圣克里斯多夫
勋章。虽然麦克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还是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这位护士。

    “马克?”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嘘——”马克示意他安静,手还插在兜里。“别讲话。”

    他走进屋子,站在床脚。麦克感到一阵绝望的恐惧。马克的眼神那么空洞。
头微微地歪着,好像在听远处的音乐。他从兜里掏出一只针剂。

    “这个会让你好好地睡一觉。”马克说着向床边走过来。

    9 “嘘”比尔突然叫道,虽然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四周一片寂静。

    理奇点燃一根火柴。地道的墙壁已经消失了,在城市地下的这个空间里他们
5 个显得那么渺小。他们挤在一起,看着巨大的石板铺就的地板,高高悬挂的蛛
网,贝弗莉感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如此贴近,合而为一了。

    “听到什么了?”她问比尔,一边警觉地打量着四周,期待着黑暗中突然跳
出或者飞出什么惊人的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黑暗中只有尘土的味道,还有
远处流水的轰鸣。

    “出、出、出事、事了。”比尔说。“麦克——”

    “麦克?”艾迪急切地问道。“麦克怎么了?”

    “我也感觉到了。”班恩说。“是不是……比尔,他死了吗?”

    “没有。”比尔的眼睛那么朦胧、遥远、冷漠——但是他的语调、防御的姿
势都表明了他的惊慌。“他……他、他、他……”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睁
得大大的“哦。哦,不!”

    “比尔”贝弗莉慌了手脚。“比尔,怎么了?怎么——”

    “拉、拉、拉起手、手!”比尔高声叫道。“快、快、快!”

    理奇扔掉火柴,抓住比尔的一只手,贝弗莉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她伸出另一
只手,艾迪用他那只断手吃力地握住。班思拉紧他的另一只手,又一只手拉住理
奇,结成了这个圆环。

    “把我们的力量带给他!”比尔又用那种奇怪、深沉的声音高声喊道。“把
我们的力量带给他,不管你是谁,把我们的力量带给他!现在!现在!现在!”

    贝弗莉觉得有一股力量从他们飞向麦克。

    10“来。”马克低声说着,叹了口气。

    麦克一遍一遍地按铃,他听到大厅尽头护士值班室的铃响,但是没有一个人
过来。他知道护士都坐在那里,读着晨报,喝着咖啡,听见了铃声,却不理睬。
他知道等到铃声响过了,他们才会行动起来。这是德里的惯例。在德里对有些事
情最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直到一切都结束之后。

    麦克扔掉那个呼叫铃。

    马克俯下身,针头闪着微光。他掀起床单的时候,那块圣克里斯多夫勋章在
胸前晃来晃去。

    “就这儿。”他低声说。“胸骨。”又叹了口气。

    麦克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一种原始的力量,像闪电通遍全身。
他浑身僵直,好像痉挛一样张开手指,瞪大双眼。

    他猛地呻吟一声,挣脱了那一阵可怕的麻木。

    他的右手伸向床头的小桌,一把抓住放在桌上的那个大玻璃瓶。马克觉得不
对头,眼里那种梦一般喜悦的神采顿时消失,露出困惑和警觉。他退后一步,麦
克举起那个玻璃瓶,砸在他的脸上。

    马克尖叫一声,向后退去,针管摔在地上。他双手掩面,鲜血顺着手腕流下
来,滴在白大褂上。

    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麦克目光茫然地看着床上的碎玻璃,割破的手,听到
护土疾奔而来的脚步声。

    现在他们来了,他想着,哦,是的,现在。他们走后,谁又会出现呢?下一
个出场的又是谁呢?

    当那些护士跑进来的时候,麦克闭上眼睛,祈祷一切都已经结束;祈祷不知
在地下什么地方战斗的朋友平安无事;祈祷他们能够结束这场噩梦。

    他也不清楚在向谁祈祷……但是他还是不停地祈祷着。

    门“他没、没、没事、事了。”比尔松了口气。

    班恩不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手拉手站了多久。他感到有一种力量从他们中间,
从他们这个圆环中飞出去又飞了回来。但是他不知道那股力量去了哪里,做了些
什么。“你肯定吗,比尔?”理奇问道。

    “是、是、是的。”比尔松开他和贝弗莉的手。“但是我们必。必须尽、尽
快完成这件事。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走。理奇和比尔轮流点火柴。我们连一个玩具枪都没有,班思
想。但是那也应该是这个事件的一部分,是吗?

    Chhd是什么意思?它到底是什么?它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即使我们没有杀
了它,我们也打伤了它。我们是怎么打伤它的呢?

    他们走过的这件屋子——这里已经不能再算是地道了——越来越大,回响着
他们的脚步声。班恩想起了那股味道,动物园那种刺鼻的气味。他意识到根本用
不着火柴了——这里有光,一种光。可怕的光越来越亮。在灯光下,他的朋友看
上去都像是行尸。

    “往前走,比尔。”艾迪说。

    “我知、知、知道。”

    班恩觉得他的心跳加速,嘴里有种酸酸的味道,头也疼起来。

    他感到自己行动迟缓、十分害怕,感到自己肥胖臃肿。

    “那扇门。”贝弗莉低声说。

    是的,那有一扇门。27年前,他们只要一低头就能走过去。

    现在他们必需弯着腰,或者爬过去。他们已经长大了。

    门下的缝隙透出一道黄绿色的亮光。扭曲的光柱像一把利剑透过锁眼。

    门上有一个标志,他们又看到了各种不同的影像。比尔看见奥德拉的头被割
下来,茫然的目光盯着他,充满了责备;艾迪看到毒药的标志——一颗人头架在
两根交叉在一起的骨头上。理奇看到保罗。班杨的胡子拉碴、腐烂的脸,像杀手
一样眯缝着眼睛。班恩看到了亨利。鲍尔斯。

    “比尔,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吗?”他问道。“我们能成功吗?”

    “我不、不知、知、知道。”比尔说。

    “要是门锁了怎么办?”贝弗莉声音很低。汤姆在嘲笑她。

    “不、不会的。”比尔说。“这种地、方从、从不上、上、上锁。”他轻轻
地推开门——不得不弯下腰。黄绿色、令人恶心的光倾泻而出。动物园的气味扑
面而来。过去的味道变成了现在,那么强烈。

    比尔看了看大家,爬过去。贝弗莉跟在后面,然后是理奇和艾迪。班思走在
最后,身体又接触到地面上远古的粗沙。他钻过人口,看到那像蛇一样奇怪的火
光在渗着水滴的墙壁上蜿蜒爬行,所有的记忆都回到脑海。

    他大叫一声,倒退几步,一只手揪住头皮,顿时明白了。怪不得斯坦利会自
杀!哦,上帝啊,我恨不得也自杀了!当最后一道门在身后锁住的一刹那,他在
其他人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震惊、恐惧和醒悟。

    当它——来自遥远的时空之外的一只可怕的蜘蛛——从那张轻飘飘的大网上
冲下来的时候,贝弗莉尖叫一声,紧紧抓住比尔。

    不,比尔冷静地思考着,不是蜘蛛,肯定不是,但是这个幽灵不是它根据我
们的意识变幻出来的形象;只是我们的意识里最接近的一个形象。

    (死光)

    不管它是什么。

    它浑身漆黑,大概有匕英尺高。每条腿都像健美运动员的大腿那么粗。那双
邪恶的眼睛像亮晶晶的宝石,镶嵌在滴着黏液的眼窝里。锯齿型的下腰一开一合,
流出一道道的泡沫。虽然已经吓得动弹不得,班恩还是非常冷静地注意到那些泡
沫是有生命的。滴在臭烘烘的石头地板上,像现了原形的动物拼命地往地缝里钻。

    但是它是另外一种东西,有一种最终形态,另外一种样子。但是我不想看见
它,上帝啊,求你不要让我看见它……

    也没什么关系,是吗?他们正在面对眼前的一切。班思突然明白了它被束缚
在这个最终形态里,这个蜘蛛的躯壳里。他们是死是活就取决于能否战胜眼前的
这个它。

    这个生物在尖叫、在低泣,班恩确信自己听到它两次发出这种声音——在他
的意识里,片刻之后,就在他的耳边。心灵感应,他想,我看出了它的心思。它
那矮胖的影子在它的洞穴的墙壁上迅速闪过。它的身体覆盖着粗糙的绒毛,班恩
知道它身上的那种刺鼻的气味能让人昏过去。身体末端分泌出一种透明的液体。
班恩注意到那液体也是有生命的;就像它的唾液,那毒液扭曲着钻进地缝。它散
发出的刺鼻的气味,是的……但是它的肚子大得出奇,几乎拖在地上,走起路来
颤颤巍巍的。它径直朝他们的头儿——比尔冲过去。

    那是它的卵囊,班恩想。这个发现使他的意识不由得尖叫起来。不管它是怎
样地千变万化,这个突出的特征绝对没错:它是雌性,并且怀了孩子……那时它
就怀孕了,可是除了斯坦利,我们谁都不知道。哦,上帝啊,肯定是斯坦利,斯
坦利,不是麦克。斯坦利知道,斯坦利告诉我们……因此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
回来。因为它是雌性,怀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幼仔……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真是不可思议,比尔竟然跨上一步,直面它。

    “比尔,不要!”贝弗莉失声惊叫。

    “闪、闪、闪开、开!”比尔头也没回,高声说道。这时理奇喊着他的名字,
朝他跑过去,班恩也行动起来。他觉得好像有一个肚子的幻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必须再变成孩子,只有那样我才不会被它吓疯。必须再变成孩子……必须接受这
个事实。

    班恩一边跑,一边喊着比尔的名字,朦朦胧胧地觉得艾迪就在他身边,那条
断臂甩来甩去。艾迪已经拔出他的哮喘喷雾剂,像拿着一把奇怪的手枪。

    班恩听到比尔愤怒的叫声:“你杀、杀、杀了我的弟弟,你这、这、这个婊
子!”

    这时它暴跳起来,冲向比尔。比尔整个人都被埋在它的影子里。它的脚在空
中挥舞。班恩听到它那急切的叫声,盯着它那对幽深、邪恶的红眼睛……那一刻
真的看见了这个躯壳之后的真面目:看见光,看见由光组成的无穷无尽、毛茸茸
的东西在爬行。别无他物,只有橘黄色的光,嘲笑生命的死亡之光。

    那个仪式又开始了。[/color][/size]

iamfl 2010-9-8 15:58

[size=4][color=Blue]第二十二章 除魔仪式

    1 当那只巨大的黑蜘蛛带着一股令人恶心的微风,从网上迅速爬下来,是比
尔把他们聚集在一起。斯坦利像孩子似地尖叫起来,棕色的大眼睛瞪得好大,拼
命地用手指搓着脸颊。班恩一步一步向后退缩,一屁股撞在墙上。他感到冰凉的
火焰沿着裤管向上蔓延,又慢慢地消退了。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当然这些并没
有真正发生;只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班思感到自己的双手好像被系上了沉重
的负担,怎么也抬不起来。

    理奇的目光落在那张大蛛网上。上面挂着许多吃剩下、腐烂的尸体。

    贝弗莉和麦克紧紧地抱在一起,呆若木鸡,看着眼前的一切。

    当那只蜘蛛落在地板上,向他们爬过来的时候,它的扭曲的身影映在墙上。

    比尔的眼里充满怒火。他看了大家一眼,好像示意他们退下。

    然后转过身,面对那只蜘蛛。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朝它走了过去,没有
跑,只是攥紧了拳头,走得很快。

    “你、你、你杀、杀、杀了我弟、弟!”

    “不要,比尔!”贝弗莉尖叫一声,挣脱了麦克,向比尔飞奔过去。“放开
他!”她冲着那只蜘蛛高声喝道。“不许碰他!”

    糟糕!贝弗莉!班恩也向前跑去,隐隐约约地感到艾迪就在他的左边,那只
没有受伤的手里握着哮喘喷雾剂。

    这时它扑向手无寸铁的比尔,将比尔整个人都理在它的影子里,前腿在空中
挥舞。班恩伸手去抓贝弗莉的肩膀。她猛地转过身。

    “帮帮他!”她高声叫道。

    “怎么帮?”班恩高声反问道。他一回身,听到它急切的低叫,看着它深不
可测、邪恶的眼睛,看到了它的壳之后的真面目——比蜘蛛可怕得多,令人发疯
的光。他的勇气没了……但是贝弗莉在请求他。贝弗莉,他爱她。

    “找死啊,别管比尔了!”他尖声叫道。

    一只手用力拍在他的后背,他差点摔倒。是理奇。虽然他的脸上还流着泪水,
但是他还发疯似地笑个不停。“咱们去抓住他,干草堆!”理奇大声喊道。“Chud!
Chud!”

    她?班恩感到迷惑不解。她,他是这么说的吗?

    他大声喊道:“好吧,但是那是什么意思?Chud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理奇大声叫着,跑向比尔,跑进它的阴影。

    它蹲在后腿上,前腿在比尔的头顶不停地挥舞。斯坦利也被迫上前,看见比
尔直视着它,他的蓝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双橘黄色、射出可怕的死光的眼睛。
斯坦利停住脚步,明白除魔仪式——不管那是什么——已经开始了。

    2 ——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的麻烦?我是比尔。邓邦。你知道我是谁,来
此的目的。你杀了我弟弟,我来这里就是要杀了你。你杀错人了,婊子。

    ——我是永恒。我能吃掉整个世界。

    是吗?果真如此?那么,你吃的就是最后一顿饭了。

    ——你没有力量;力量在这里;感觉一下,小毛孩,再说一遍你是怎么来杀
上帝的。你认为你看到我了吗?你只能看到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东西。你能看见我
吗?那么,来吧!来吧,臭小子!来吧!

    被扔了出去——(他)

    不,不是被扔了出去,而是像子弹一样被射了出去。他被高高举起,扔到房
子的那一边。这只是我的想象!他高声对自己说。我的身体还站在那里,与它对
视,勇敢点,这只是幻觉,勇敢点,真实点,站直了,站直了——(砸)

    耳边风声呼啸,猛地冲进了一段漆黑、滴水的管道,经过一个个交叉口,经
过一堆堆白骨,就像火箭助燃的飞镖,飞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的拳头)

    无边无际的黑暗。这里的地板很硬很硬,好像打过蜡的硬橡胶。他就像游戏
转盘上的一个跨码,旋转着向前滑去。他趴在永恒的舞厅地板上,永恒即是黑暗。

    (柱子上)

    ——住口,你为什么说那些东西?那也帮不了你,傻小子。

    还是觉得他看见了鬼!

    ——住口!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还是觉得他看见了鬼。

    ——住口!住口!我命令你,命令你,住口!

    不喜欢,是吗?

    比尔想:只要我能大声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一个字也不结巴,我就能挣脱这
个幻觉——这不是幻觉,傻小子——这是永恒,我的永恒,你在这里迷了路,永
远找不到回去的路;注定要在黑暗中流浪……跟我面对面地交锋,就是这个下场。

    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比尔感觉到了,奇怪地闻到了:前方的黑暗中有
一个巨大的身影。一个壳。他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油然而生一种敬意;这是一种
使它的魔力也相形见细的力量,比尔没有时间细想:求求你,求求你,不管你是
什么,记住我是非常渺小的——他一路冲过去,看见一只海龟,壳上有各种耀眼
的色彩。它的头慢慢地伸出壳来,比尔感到那个把他抛进这无边的黑暗中的怪物
暗暗吃了一惊。海龟的眼睛很慈祥。比尔觉得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比那个
自称是永恒的它还要久远。

    你是谁?

    ——我是海龟,孩子。我创造了这个宇宙,但是请不要责怪我;我的肚子很
疼。

    救救我!请你救救我!

    ——我不应该插手这些事情。

    我弟弟——在这个无限广阔的宇宙中有他自己的位置;能量是永恒的,这一
点连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懂。

    他飞速向前滑行。听到它的叫骂,它的声音尖利、充满了憎恨。但是当海龟
说话的时候,它的声音就完全消失了。海龟在与比尔的思想对话。他知道了还有
“另一个”,那个终结者住在比这个宇宙还要遥远的太虚中。这个终结者可能创
造了这个只会观望的海龟和只知杀戮生命的它。这个终结者是宇宙之外的一股力
量,超越一切力量的力量,是世界万物的缔造者。

    他突然明白了:它要把他抛到这个宇宙边缘的那道墙的那边,抛进另外一个
——(被海龟称做是无限广阔的宇宙)

    它住的地方。在那里,他能看见它的真面目,无形的、摧毁一切的光。在那
里他或者被杀死,或者他变得精神错乱但还有几分知觉,永远生活在它的无边无
际、无影无踪、嗜杀成性的生命里。

    请救救我!为了其他的人——你必须帮助你自己,孩子怎么做呢?请告诉我!
怎么做?怎么做?怎么做?

    他已经滑到海龟长着厚厚的鳞片的后腿,被它的巨大的脚指甲惊呆了——在
那对罕见的黄蓝色的指甲里,漂动着银河。

    求求你,你是善良的,我感觉得到,我相信你是善良的。我求你……你不愿
意帮助我吗?

    ——你已经知道了。只有Chud和你的朋友。

    求求你,哦,求求你。

    ——孩子,你必须把你的拳头砸在柱子上,还要坚信你看见了鬼……我能告
诉你的就是这些了。你来到这种地方,就应该抛开那些限制——他感到海龟的声
音渐渐消失了。他已经从它的身边经过,滑向更深的黑暗。海龟的声音淹没在把
他抛进这个黑暗的虚无中的怪物的声音里——蜘蛛的声音,它的声音。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小朋友?喜欢吗?喜欢遇到我的朋友海龟老头儿吗?
我还以为那老东西几年前就死了,你觉得它能帮你吗?

    不不不不他砸在不他砸——砸——啊——啊——在不——不许胡说!没时间
了;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来谈谈,谈谈你自己,小朋友……告诉我,你喜欢这
里冷冰冰的黑暗吗?你喜欢这次宇宙之外的虚无中旅行吗?等你滑过去,小朋友!
等你滑过去来到我住的地方!等着吧!等着死亡之光!你只要看一眼,就会发疯
……但是你会生活……生活……生活……在死光之中……在我的身体里……

    它一阵狂笑。比尔感到它的声音在消失,又在增强,好像他被推向远方,同
时又被拉近。是的,他觉得是如此。因为当那些声音还清晰可辨的时候,他又奔
向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那是死光的声音,他想。

    ——没时间了;趁现在还有机会,我们谈谈——他离那个会说人类语言的它
越来越远,与它之间的这种神智清醒的交流很快就要中断了。他明白了它并不是
只想把他送到真正的它所在的那个地方,而是要切断他们之间精神上的交流。如
果那种默契被隔断了,他就彻底毁灭了。中断了交流也就没有获救的希望了。

    离开它……又在接近它。如果它想在这个地方吃掉小孩子,或者把他们吸进
肚里,或者怎么样,那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扔进这无边的虚无中来呢?为什么只有
他一个人?

    因为它必须除掉与蜘蛛躯壳里的它对峙的那个孩子。蜘蛛躯壳中的它与被称
做死光的立以某种方式联系着。当它在这里的时候,它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它
也在地球上,在德里地下,是一种具体有形的东西……任何有形的东西都可以被
杀掉。

    比尔滑向无边的黑暗,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为什么我总觉得它说的那么多都
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为什么?怎么会?

    他明白了,也许……只是也许。

    海龟说了只有Chud. 假设这个就是?假设他们都死死地咬住了对方的舌头,
不是实际上的,而是在意识里,精神上?假设如果它把比尔扔进遥远的太虚,扔
进它的永恒无形的自我,那么这个仪式就结束了?它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攻击他,
杀死他,同时赢得了一切。

    ——你干得不错,孩子,但是再迟一会儿,就没有时间了——太可怕了!吓
死我了!吓坏了我们所有的人!

    ——滑行,滑行,他已经感觉到了,前面有一堵墙,在绵延无际的宇宙的尽
头有一堵墙,越过那堵墙就是死光——别跟我说话,孩子,别跟自己说话——那
会使你崩溃。咬紧了,如果你敢,如果你够勇敢,如果你还坚持得住……咬紧了,
孩子!

    比尔咬紧了牙关——不是用他的牙齿,而是用意念的牙齿。

    他压低声音,是那听起来全然不像他自己的声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
喊道:“他一拳砸在柱子上,还是觉得他看见了鬼。

    松开我厂他感到它在他的意识里发出一声尖叫——阴谋破产的狂怒,还有恐
惧和痛苦。它还不习惯自己的计划被破坏;它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直到片刻之
前,它从没想过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比尔感到它因为他而痛苦万分,现在不是在拖,而是在推——想要甩掉他。

    “一拳砸在柱子上,我说!”

    “住口!”

    “把我送回去!必须这么做!我命令你!命令你!”

    它又发出一声尖叫,现在疼痛更加强烈了——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它这一
生一直在制造痛苦,以痛苦为生,自己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

    它还是把他往回推,想要摆脱他,就像以往它总是战无不胜,现在还是盲目、
倔强地坚持自己的胜利。它还在推……但是比尔感觉到速度已经慢下来了,一个
奇怪的意象浮现在他的脑海:它那条像厚厚的橡胶皮带似的舌头在断裂、流血。
他看见自己用牙齿紧紧地咬住那条舌头,脸浸在它的令人浑身痉挛的血液里,呼
吸着它的令人窒息的恶臭的气味,但是还坚持着,坚持着。虽然它在痛苦。

    愤怒地挣扎着,他还是不放松,不让它的舌头缩回去——(Chud,这就是Chud,
坚韧、勇敢、忠诚、代表你的弟弟,你的朋友;相信,相信一切你曾经相信过的
东西,相信只要你告诉警察体迷了路,他就会把你安全地护送到家;相信圣诞老
人就住在北极,用他所收藏的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来做玩具;相信爸爸妈妈会
重新爱你;相信只要有勇气,就能流利地说出每一句话;再也不是失败者,不用
再躲在那个被称做“失败者俱乐部”的地洞里;不再躲在乔治的房间里,因为不
能救他而痛哭流涕;相信自己,相信那种欲望的热烈)。

    他突然在黑暗中放声大笑起来,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笑,而完全是惊叹、喜
悦的笑。

    “哦,我相信所有的一切!”他大声叫道。他的双臂高高地举过头顶,仰起
脸,突然感到全身充满了力量。

    他听到它又发出一声尖叫……突然他被拖了回去,脑子里还在想着他的牙关
紧闭,深深地嵌入它的舌头里。他飞过黑暗,耳边风声呼啸。

    他被拉回去,又经过那只海龟,看见它的头已经缩进壳里;它的声音空洞、
失真,好像它住的那个壳也是深不可测的永恒:——干得不错,孩子,但是现在
我已经尽了全力;别让它逃掉。你知道能量是会减弱的;11岁能做的事情常常不
可能再来一次海龟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只有疾驶而过的黑暗……粗大的管道入口
……陈年、腐烂的霉味……挂在脸上的蛛网……岔口,一片漆黑,还有它的尖叫
:一松开我!松开我!我会离开,永不骚扰此地。松开我!

    疼,疼,疼——“伸出拳头!”比尔感到一阵狂喜,高声叫道。他能看见光
了,但是越来越暗……不一会儿,他看见自己和其他的人手拉着手站成一行。他
看见自己身体下垂,仰着头,直视那只拼命扭动着躯体的蜘蛛。它的粗糙、带刺
的长腿在地板上敲打着,嘴里吐着毒液。

    它在痛苦地尖叫。

    比尔对此深信不疑。

    这时他猛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如此大的冲击力,使他一下松开艾迪和理奇
的手,跪在地上,滑出好远,滑到蛛网的边沿。他想也没想,伸手抓住一根像电
线杆那么粗的蛛丝,手顿时失去了知觉。

    “别碰那东西,比尔!”班恩大声喊道。比尔猛地抽回手,手掌上留下了一
道深深的伤口。他吃力地站起来,盯着那只蜘蛛。

    它正仓皇逃跑,飞快地向房子后面光线黑暗的地方爬去。身后留下一滩污血
;刚才他们目光的对峙已经使它身负重伤。

    “比尔,蜘蛛网!”麦克高声叫道。“小心!”

    他退后几步,抬头看见一根根蛛丝像肉滚滚的白蛇砸在地上,落在地上,便
钻进地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大网塌落下来。

    “蜘蛛!”比尔大声喊道。“它在哪里?”

    他在意识里还能听到它的叫声,在痛苦地低泣;意识到它已经沿着他刚刚穿
过的那条通道逃了回去——但是它是逃回把比尔扔出去的那个地方了……还是躲
起来了?死了?还是逃走了?

    “上帝,光!”理奇叫道。“光要灭了!发生了什么,比尔?你去哪儿了?
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比尔虽然还不清醒,但是他知道那不是真话:如果他们真的以为他死了,他
们就会逃跑,分散开来,那么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一个个捉回来。也许准
确地说他们以为他死了,但是相信他还活着。

    我们得弄清楚!如果它要死了,或者逃回它来自的地方,剩下的一部分它所
在的地方,那就好了!但是如果它只是受了伤怎么办?如果它能复原怎么办?如
——斯坦利的尖叫打断了他的思路。在微弱的光线下,比尔看到一根蛛丝砸在斯
坦利的肩膀上。比尔还没抓到他,麦克纵身扑向这个矮小的男孩。他把斯坦利推
向一边,那根蛛丝弹了回来,刮破了斯坦利的衬衫。

    “回去吧!”班恩冲他大声叫道。“离开这里,马上就全塌下来了!”他一
把抓住贝弗莉,拖着她往小门跑去;斯坦利也挣扎着站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拉起艾迪,互相搀扶着,朝班恩他们跑过去。

    头顶的蛛网都塌下来了。扯断的蛛丝落在地上,便失去了原形,发出嘶嘶的
声响,泪失了。

    麦克低着头,弯着腰,左右躲闪,艰难地站过蛛网。理奇跟着他。虽然他的
头发都已经倒立起来,理奇还在不停地大笑。光线越来越暗,墙上的磷光也消失
了。

    “比尔!”麦克焦急地喊着。“快走!快离开这里!”

    “要是它还没死怎么办?”比尔高声问道。“我们应该去追它,麦克!我们
应该确认一下!”

    一团蛛网像降落伞一样落下来。麦克一把抓住比尔的胳膊,把他拽了出去。

    “它死了!”艾迪欢呼着。“我听见了,它要死了,它要死了。

    我敢肯定!“黑暗中理奇拉过比尔,紧紧地拥抱着他。他高兴地拍着比尔的
背。”我也听见了——它要死了,老大!它要死了……而且你也不结巴了!一点
都不!你是怎么干的?到底是怎么——“

    比尔的脑子晕乎乎的,他累极了。他从没感到这么累……但是他的意识又听
到了海龟那疲倦、奄奄一息的声音:我已经尽了全力;不要让它逃掉……11岁能
做的事情常常不可能再来一次。

    “但是我们应该确定——”

    他们拉起手,周围一片黑暗。但是在光线彻底消失之前的一刹那,他看到了
贝弗莉脸上……还有斯坦利的眼神里的怀疑。当最后一缕光线消失的时候,他们
还能听到可怕的蛛网撕裂的声音。

    3 ——啊,你又来了,小伙子!但是你的头发怎么了?全秃了!

    真可悲!人类的生命是多么凄惨短暂啊!每一个生命都是白痴写的薄薄的小
册子!啧——啧!所有——我还是比尔。邓邦。你杀了我弟弟,杀了斯坦利,还
想杀麦克。

    我告诉你吧:这一次不把你干掉,我绝不罢手。

    ——海龟很愚蠢,蠢得都不会撒谎。它跟你说了实话,小伙子……机会只有
一次。你打伤了我……你让我大吃一惊。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是我把你找回来。
我。

    没错,是你叫我们回来的,但是你不是惟一的一个——你的朋友,老海龟…
…它几年前就死了。这个老糊涂在它的壳里吐出一两个银河,噎死了。你很难过,
是吗?也很奇怪。你开始当作家的时候,它就死了。你肯定感觉到它已经离去了,
小伙子。

    我不相信。

    ——哦,你会相信的……你会亲眼看到。这一次,小伙子,我要让你看到一
切,包括死光他感觉到它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他感觉到了它的歇斯底里的愤
怒,他害怕了。他集中精力,想要抓住它的意念的长舌,拼命地想重新找回儿时
的信念,同时也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上一次它毫无准备。而这一次……即使
并不只是它把他们找回来,毫无疑问它一直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比尔仍然——当他的目光注视着它的眼睛的时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愤怒,感
到它身上的旧疤,感到它真的受了重伤,现在还在疼。

    当它把他扔出去,当他的意识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一心要抓住它的舌头
……但是却失手了。

    4 另外4 个人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最初一切都是昔日的重视。
开始时那只蜘蛛,好像要捉住比尔,一口把他吞下去。

    突然又僵在那里。比尔的目光和它那宝石似的眼睛交织在一起。有一种接触
……难以猜测的接触。但是他们知道那是一场较量,意念的较量。

    这时理奇抬头看见那张新织的蛛网,看见了第一点不同。

    上面仍然挂着很多吃得剩下一半的尸体……但是在~个高高的角落上挂着另
一具尸体。理奇确信这具尸体是新鲜的,可能还活着。贝弗莉没有抬头——她的
眼睛盯着比尔和蜘蛛一旦是即使在万分恐惧中,理奇也看出了贝弗莉和网上那个
女人的相似之处。红褐色的长发。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口水顺着嘴
角流在下巴上。她被拦腰挂在蛛网的一根主干线上。身体微微前倾,四肢无力地
垂在空中。

    理奇还看到另外一具尸体在蜘蛛网下,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但是他
的意识一下子就发现他很像刚刚死去的亨利。鲍尔斯。

    鲜血从那个陌生人的眼睛里流出来,在嘴角、下巴上结成血块。他突然贝弗
莉发出一声尖叫:“出事了!出事了,快帮帮忙,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难道没有
人能帮帮忙吗——”

    理奇的目光猛地回到比尔和蜘蛛的身上……她听到恐怖的笑声。比尔的表情
有些异样,皮肤紫青,眼睛向上翻着,露出了眼白。

    哦,比尔,你在哪儿?

    理奇看到比尔的鼻子突然喷出一股血浓。他的嘴痛苦地扭曲着,想要大叫出
来……蜘蛛转过身,露出毒颚,又向他发动起进攻。

    它要杀死比尔……至少要杀死它的身体……趁他的灵魂还在别处飘荡的时候,
把他的灵魂永远关在外面。它就要赢了……比尔,你在哪儿?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你在哪儿?

    从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比尔痛苦的尖叶……

    还有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如此清晰,充满——(海龟死了,哦上帝,海龟真
的死了)

    绝望。

    贝弗莉尖叫着,捂住耳朵,似乎要隔断那个渐渐远逝的声音。

    蜘蛛抬起身,理奇闪电一般冲了上去,一边学着爱尔兰警察的声音:“这儿
呢,这儿呢,好姑娘!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再胡说,我就把你的衬裙脱下来,
扯断你的舌头!”

    蜘蛛的笑声更然而止,理奇感觉到愤怒和痛苦使它头痛欲裂。

    正中痛处!理奇的心中涌起胜利的喜悦。它受伤了,怎么样啊,它受伤了,
猜猜怎么着了?我抓住了它的舌头!比尔失手了,但是趁它不注意的时候,我抓
住了——蜘蛛大声咆哮,理奇顿时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的灵魂被抛出体外,
抛进无尽的黑暗。理奇明白它想甩掉他,而且干得还真不错。恐惧和宇宙的荒谬
在他心中油然升起。他想起贝弗莉教他玩游游球。现在他理奇就是个“游游人”,
在它的长舌上悠来荡去。这还不有趣吗?

    理奇大笑起来,咬得更紧了。

    蜘蛛痛苦地尖叫,拼命地摔打他,因为又一次被惊吓而愤怒地咆哮——它一
直以为只有那个作家敢向它挑战。现在这个像小孩子一样狂笑不止的人居然趁它
不备抓住了它。理奇感到自己在向下坠落。

    ——坚持一会儿,我们一起到那里去,不然我可不卖给你彩票。我发誓大家
都会赢的。

    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咬得更紧。当它那尖利的犬牙嵌进他的舌头的时候,他感
到一阵麻木的剧痛。天啊,还是很滑稽。即使被抛进这无边的黑暗,仅仅依靠这
个可怕的怪物的舌头和他自己的世界联系着;即使它的毒牙造成的剧痛塞满了他
的意识,还是滑稽得要死。看着吧,老爸老妈,你们能相信一个DJ会飞吗?

    哦,他在飞翔。

    像猎犬摔打老鼠一样,理奇被怪物旋转着,飞快地闯进一片从未见过的黑暗。
他感觉到前面有什么东西,一具庞大的尸体。是比尔刚才哀悼的那只海龟吗?肯
定是。只剩一个壳,一个没有生命的壳。他飞速驶过,冲进茫茫无际的黑暗。

    比尔!比尔,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已经消失了,消失在死光之中,放开我!放开我!

    理奇?

    比尔!比尔!我来了!抓住我的手!千万抓住我的手——他死了,你们都死
了,难道你不明白,你们太老了?快放开我!

    嗨,婊子,喜欢摇滚什么时候都不晚!

    ——松开我!

    带我去找他,不然我就——理奇。

    ——就在附近,他就在附近,谢天谢地——我来了,老大!理奇来救你了!
还记得吗?从内伯特大街逃出来后,还欠你一条命呐——放开——我!

    它现在痛人骨髓,理奇知道自己是多么突然地抓到了它——它原以为只有比
尔要对付。好啊。笨蛋。现在理奇根本不想杀它;他不敢肯定它能被杀死。但是
比尔会被杀死,而且理奇感觉到比尔的时间不多了。比尔正在靠近那个可怕的深
渊。

    理奇,不要!回去!这里是一切的尽头!死光!

    你在哪儿,亲爱的?笑一笑,我就能看见你在哪儿了!

    比尔突然出现在眼前,在——(左边?右边?这里没有方向)

    向前飞速滑行。理奇的笑声突然停止了。他看见比尔的背后有一道障碍,一
道奇怪的、没有任何形状的障碍。理奇觉得那是已经变成化石的木桩组成的一道
巨大的灰墙。木桩向上向下无限延伸,像笼子四周的木棒。木棒之间的空隙射过
一道黑光,闪烁着、游动着、微笑着、曝叫着。那光是有生命的。

    (死光)

    还不止于此:那光充满了力量——磁性、重力,也许是别的什么。理奇感觉
自己的身体被扬起来,抛下去,旋转着,吸弓精。他能感觉到那光在他的脸上急
切地跳跃……那光正在思考。

    这就是它,这就是它,剩下的那一部分它。

    ——放开我,你答应放了我——我是答应过,但是有时候,亲爱的,我会说
谎——为此我妈妈会接我,但是我爸爸不管。

    他感到比尔翻滚着滑过一道缺口。死亡之光伸出邪恶的手指来捉他。理奇用
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伸给他的朋友。

    比尔!你的手!把手递给我!你的手!你的手!

    比尔伸出手,拼命地想抓住理奇。理奇用力向前,听到它尖利的哭喊。

    (我没抓到他的手,哦,上帝,我没抓到,他就要滑过去了)

    这时比尔的手指握住了理奇,理奇握紧了拳头。比尔的腿已经滑进木桩之间
的一道缝隙。那一霎时,理奇清清楚楚地看到比尔身体里所有的骨骼和筋脉。理
奇觉得自己的胳膊像绷紧的橡皮糖,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嘎嘎的脆响。

    他用尽全力,大声命令道:“把我们拉回去!把我们拉回去,不然我就杀了
你!我……我用我的声音杀死你!”

    蜘蛛又发出一声尖叫。理奇突然感到一阵鞭答的剧痛传遍全身。胳膊火辣辣
地疼。抓住比尔的那只手慢慢地滑脱了。

    “坚持,比尔!”

    “我抓住了!理奇!我抓住了!”

    你最好抓紧了,理奇想。不然你在这里走上十万八千里也找不到一个收费厕
所。

    他们呼啸着飞回去了,那道可怕的光渐渐消失,变成一个一个闪烁的亮点。
他们像飓风一样穿过黑暗,理奇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它的舌头,一只手紧紧抓住比
尔的手腕。转眼间经过了海龟的尸体。

    理奇感觉他们离现实的世界越来越近。马上就安全了,他想。

    我们就要回去了。我们——又是一阵猛烈的攻击——摔打、撞击、左右晃动。
它想做最后一次挣扎,把他们甩掉,扔在他们躯体之外。理奇的手快要抓不住了。
他听到它在得意洋洋地狂笑。他集中所有的神智坚持着……但是他的手一点点滑
脱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但是它的舌头好像失去了真实的形体,好像变成了蛛
网。

    “救命!”理奇高声呼救。“我抓不住了!救命!来人啊!”

    5 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艾迪也不十分清楚。他觉察到了、看到了,但是好
像隔着一层薄纱。在某一个地方,比尔和理奇挣扎着要回来。他们的身体在这儿,
但是其余的部分——他们的灵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尔倒在地上,鼻子、耳朵都在流血,手指轻轻地抽动着,脸色惨白,双目
紧闭。

    蜘蛛身上也有四五处在流血,伤势很重,但是仍然很危险。艾迪突然清醒过
来:我们为什么都站在这里?在它跟理奇对峙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杀掉它!上
帝啊,为什么没有人行动?

    他感觉到一种胜利的喜悦——越来越清楚、强烈,越来越近。

    他们要回来了!他想欢呼,却喉咙干涩,发不出音来。他们要回来了!

    突然理奇的头开始左右晃动起来,身体微微地颤抖。不一会儿,他的眼镜从
鼻尖滑落下来,掉在石头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蜘蛛躁动不安,带刺的粗腿把石头地板敲成碎石。艾迪听到它那得意的怪叫,
接着又听到理奇的呼救:(救命!我抓不住了!来人啊!)

    艾迪向前猛冲过去,一边从兜里掏出哮喘喷雾剂。“来啦!”艾迪怒吼道。
“来啦,来点儿这个吧广他向它扑过去,同时射出哮喘喷雾剂。那一刻童年时对
药物的坚定不移的信仰顿时都回到脑海。童年时药物可以解决一切。那是好药,
威力无比的药。当他撞在蜘蛛的脸上,闻到它身上散发出污秽的气味,感觉自已
被它要杀掉他们所有人的狂怒和决心吓倒了。

    他把哮喘喷雾剂射进它的一只邪恶的眼睛。

    他听到它的叫声——这一次没有愤怒,只有痛苦,极度的痛苦。他看见一层
药物洒在那只血红的眼睛上,像碳酸一样侵蚀进去;那只巨大的眼睛像蛋黄一样
瘪了下去,污血、脓汁混合在一起喷出来。

    “回家来,比尔!”他用尽最后一点声音高声呼唤着。他用力猛击它,感到
一阵潮湿的暖气,猛然意识到他的胳膊已经伸进蜘蛛的血盆大口。

    他再一次射出哮喘喷雾剂,正射进蜘蛛的喉咙,射进它的恶臭的食道。当它
的巨聘合拢的时候,艾迪感到一把利刃砍下来,撕断了它的胳膊。

    艾迪倒在地上,鲜血从残余的一截断臂喷涌而出。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比尔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理奇跌跌撞撞地向他走过来。

    “——艾茨——”

    很遥远的声音。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感觉到一切都随着他的生命源泉流出体
外……所有的愤怒、痛苦、恐惧、迷惑和伤害。他想自己要死了但是觉得……啊,
上帝,自己是那么澄净透明。

    “——艾茨,哦,上帝,比尔,班恩,来人啊。他的胳膊断了,他的——”

    他抬头看见贝弗莉把他搂在怀里,伤心地哭着。然后他看着理奇,舔舔嘴唇。
越来越远了。越来越澄澈,所有的杂质都流出去了,他变得更加透明。

    “理奇。”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什么?”理奇跪在他的身边,绝望地看着他。

    “别叫我艾茨。”他说着笑了,慢慢地抬起左手,轻轻地抚摩理奇的脸颊。
理奇痛哭失声。“你知道我……我……”艾迪会上眼睛,想着该怎么说。当他还
在思考的时候,死了。

    6 早晨7 点的时候,德里的风速已经达到每小时对英里,阵风风速达45英里。
7 点10分班戈中心广播电台发出灾害天气警报,爆炸声此起彼伏。有些人毫发末
伤躲过了爆炸,但是另外一些人就不那么走运了。如今已经77岁高龄的内尔先生
和老伴坐在家里的门廊上,看着这场袭击着德里的风暴。7 点32分他不幸中风死
去。

    据他的妻子说,当时他把咖啡杯掉在地毯上,身体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瞪大
眼睛,高声叫道:“这儿呢,这儿呢,好姑娘!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再胡说,
我就把你的村裙脱下来——”话没说完就从椅子上摔下去,咖啡杯压在身下,压
碎了。7 点49分位于原凯辰特纳铁制品厂的德里步行商业街上发生了一连串的爆
炸。整个德里一片瘫痪。

    风越刮越猛。

    7 艾迪带着大家在黑暗的地道里走了一个小时,可能一个半小时,最后不得
不承认,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迷路了。他的语调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迷惑。

    他们还能听见下水道里的轰隆隆的流水声。但是所有这些管道的声音效果糟
糕透顶,根本辨别不出水声是来自前边还是身后,左边还是右边,头顶还是脚下。

    比尔感到恐惧在心头升起。他好不容易才战胜了自己的恐惧。

    但是恐惧还是挣扎着、扭曲着,悄悄地冒出头来。更糟糕的是,他们是否把
它杀死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理奇说杀死了。麦克说杀死了。艾迪也这么说。
但是他不喜欢贝弗莉和斯坦利脸上的那种惊恐和怀疑。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斯坦利问。比尔听出这个小男孩的声音有些颤抖,
知道是在问他这个问题。

    “是的,”班恩说,“怎么办?妈的,我希望我们有一把手电筒……哪怕一
根蜡……蜡烛。”比尔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比任何事情都更使比尔感到害
怕。如果班思知道这一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比尔一直以为这个胖男孩坚强、智
慧,比理奇更执着,出了什么意外也轻易不会屈服。如果连班思都快要哭了,那
么他们肯定是遇上大麻烦了。

    还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但是那个概念大宽泛、太模糊,是他的疲倦的孩子
的头脑抓不住的。也许正是这个想法的简洁使它更难以捉摸:他们相互之间离得
越来越远了。整个夏天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那条纽带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他们一起面对了它,征服了它。也许它伤得很重,会睡上一百年、一千年,甚至
几千年。他们一起面对它,卸下所有面具的它。它很可怕——哦,真的!但是只
要看它一眼,它的具体有形的外壳就不那么可怕了,它的最有威力的武器就被夺
走了。以前他们都见过蜘蛛,可怕的爬行动物。他想他们谁也不可能再看到另外
一只——(如果他们能出去的话)

    而不感到一阵厌恶的战栗。但是蜘蛛就是蜘蛛。最后,当所有恐怖的面具都
被摘掉之后,没有什么是人类的智慧无法战胜的。这个想法振奋人心。任何事情,
除了——(死光)

    不管那是什么吧。可能蹲伏在通往旷远的宇宙的那条通道上的那道有生命的
光也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死光,还有通往死光的那次黑暗之旅在他的脑中都变得
模糊了,都被忘却了。但是那还不是问题的实质。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之间那种
默契的伙伴关系就要断裂了……就要断裂了,但是他们还在黑暗中。那“另外一
个”,通过他们的友谊,使他们做到普通孩子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们又变
成了普通的孩子。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变化。

    “现在怎么办,比尔?”最后理奇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不、不、不知、知、知道。”比尔又结巴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站在黑暗
中,品尝着不断增长的恐惧,怀疑不知再过多久就会有人——斯坦利,斯坦利最
有可能——撕破黑暗,大声质问他:哦,为什么你不知道?是你使我们卷入这一
切!

    “碰到亨利怎么办?”麦克不安地问。“他还在这里吗,还是怎么了?”

    “哦,天啊。”艾迪几乎是在呻吟。“我竟忘了他了。他当然在这里,当然
在这里,和我们一样迷了路。我们随时都可能撞见他们……天啊,比尔!你真的
没有一点办法吗?”

    比尔听着远处轰隆隆的流水声,好像在嘲笑他们,努力让自己接受这样一个
事实:艾迪——他们每一个——都有权利质问他。是的,一点没错,是他把他们
卷入这一切,他有责任把他们送回去。

    可还是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我有办法。”贝弗莉轻声说。

    黑暗中,比尔听到一阵声响。飒飒的低响,但并不令人感到惊恐。他听出了
那是什么声响……拉锁。什么——他立刻明白了。她在脱衣服。不知什么原因,
贝弗莉在脱衣服。

    “你在干什么?”理奇感到十分震惊。

    “我知道一样东西。”比尔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成熟。“我知道因为我爸
爸告诉过我。我知道怎么才能使我们重新成为一个整体。如果我们不能团结在一
起,那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什么?”班恩感到十分困惑,又有些恐惧。“你在说什么?”

    “一件可以把我们家永远联结在一起的东西。那件东西会表明”

    “不、不、不,贝、贝、贝弗莉!”比尔突然明白了一切。

    “——那会表明我爱你们每一个人。”贝弗莉平静地说。“表明你们都是我
的朋友。”

    “她在说——”麦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贝弗莉打断了。“谁第一个来?”
她问。

    8 “我想他快死了。”她哭着说。“他的胳膊,它吃掉了他的胳膊——”贝
弗莉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比尔。比尔推开了她。

    “它又要逃跑了!”他冲着她大声吼道。鲜血已经在嘴唇、下巴上结成了块。
“快、快、快追!理奇!班、班、班恩!这次、次我们一定要、要、要干、掉它!”

    理奇转向比尔,好像看着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一样看着他。

    “比尔,我们得照顾艾迪。我们必须弄一个止血钳来,把他背出去。”

    但是贝弗莉坐在那里,让艾迪枕着她的大腿,轻轻地抱着他。

    她为他合上双眼。“跟比尔去,”她说,“如果你们让他这样白白死了……
如果25年、50年、哪怕是2000年后它又回来了,我发誓……你们变成鬼我也不放
过你们。快走!”

    理奇犹豫地看了她一会儿。他觉察到她的脸变得模糊了,在弥漫开来的阴影
里变成了一片惨白,光线暗淡下来。这使他下了决心。“好的。”他对比尔说。
“这一次我们追到底。”

    班恩正站在不断塌落的蛛网后面。他已经看到在高处来回摆动的那具活着的
尸体,暗暗祈祷比尔不要抬头。

    但是当那张大网一束一束塌落下来的时候,比尔抬起了头。

    他看见奥德拉好像吊在一部古老的、吱吱嘎嘎的电梯里。她坠落10英尺,停
住了,来回摇摆着,突然又坠落15英尺。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湛蓝的眼睛睁
得大大的。一双赤脚像钟摆一样来回摇荡。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嘴微微张开着。

    “奥德拉!”他大叫一声。

    “比尔,快走!”班恩高声叫道。

    蛛网塌落在他们周围,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理奇一把抱住比尔的
腰,用力一推,冲向一个10英尺高的缺口。“走,比尔!走!走!”

    “那是奥德拉!”比尔绝望地呼喊。“那、那是奥德拉!”

    “就是红衣主教,我他妈的也不管,”理奇严厉地说,“艾迪死了。如果它
还活着,我们要杀死它。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追到底,老大!不管它是活着,还是
死了。好了,快走吧!”

    比尔犹豫了一会儿。那些孩子,所有死去的孩子的照片,在他眼前闪过。

    “好、好吧。我们快、快走。上、上、上帝原谅我、我吧。”

    就在蛛网全部塌落下来之前,他和理奇从蛛网下冲过去,跑到班思身边。奥
德拉裹在蚕茧一样的蛛丝里,拴在摇摇欲坠的大网上,悬挂在距地面50英尺高的
地方。他们继续追赶它。

    9 他们沿着它留下的乌黑血迹向前追赶。但是当地面逐渐升高到地穴尽头的
一个半圆形的黑洞洞的出口的时候,班恩有了一点新发现:一行卵。每一个都有
鸵鸟蛋那么大,外壳乌黑、粗糙,透出一缕烛光。班恩知道这些卵是半透明的;
他能看见里面有黑乎乎的东西不停地在动。

    它的孩子,他想。觉得自己的胃在翻腾。它的早产的幼仔。上帝啊!上帝!

    理奇和比尔停住脚步,惊讶地看着那些卵。

    “快追!快追!”班恩大声叫道。“我来对付这些!去抓住它!”

    “接着!”理奇扔给班恩一盒火柴。

    班恩接住火柴。比尔和理奇继续往前追。借着微弱的光线,班恩注视着他们
的背影。他低头看着第一个蛋壳薄薄的卵,看着里面黑乎乎、小鱼一样的影子,
他的决心动摇了。这……嗨,伙计们,这太过分了。太可怕了。不用他动手,它
们也会死。

    但是它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一旦有一颗卵能够活下来……哪怕就一颗……
拿出所有的勇气,想着艾迪苍白的脸,班恩一脚踩下去。只听扑味一声,一些羊
水溅在他的鞋上。一只老鼠大小的蜘蛛挣扎着爬过去,想要逃跑。班恩的意识里
听到了尖锐的叫声。

    班恩赶忙跟上去,又踏上一脚。他感觉到那只小蜘蛛在他的脚下被碾得粉碎。
班恩忍不住吐了出来。他用力转动鞋跟,直到意识中的叫声消失殆尽。

    有多少?有多少卵?我不是在什么书上看过蜘蛛可以产下几千个卵……几百
万个?我坚持不下去,我会疯的——你必须这样做。你必须。来吧,班恩……拿
出勇气来!

    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啪地一声脆响,羊水四溅,最后致命的一脚。下一个。
下一个。下一个。他一步一步向那个黑暗的拱门走去,周围一片彻底的黑暗,身
后是贝弗莉和摇摇欲坠的蛛网。他还能听到蛛网塌落的声音。他找到一个卵,就
点着一跟火柴,砸碎它。每一次他都能找到一个耀眼的小蜘蛛,在火光熄灭之前
把它踩得粉碎。他不知道如果火柴用光了,他还没有把剩下的几颗卵处理掉的话
该怎么办。

    10还是追来了。

    它感觉到他们还在追赶,越来越近。而它的恐惧也越来越强烈。也许它真的
不是永恒的——现在必须考虑这个不能想的问题。

    更糟糕的是,它还感觉到它的孩子的死亡。有一个可恨的家伙把它的孩子一
个一个踩死了。他恶心得几乎要疯了,但是还是不停地、机械地踩。

    不!它嚎啕大哭,疯狂地扭动着肢体,感觉到它生命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枯竭,
从身上许许多多的伤口流出体外。这些伤口没有一处是致命的,但是每一处都撕
心裂肺地疼,每一道伤口都使它步履艰难。一条腿只靠一丝皮肉联系着;瞎了一
只眼睛。不知那个可恨的家伙往它的喉咙里喷了什么毒药,它感到五脏六腑都要
炸开了。

    他们还在追,越来越近。这怎么可能呢?当它感觉到他们就在身后的时候,
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嚎。现在它已经别无选择了:它转过身准备迎战。

    11在最后一缕光线渐渐消失,黑暗彻底降临之前,她看见比尔的妻子又猛地
向下坠落20英尺,然后停在那个高度,开始像纺锤一样飞速旋转起来,红褐色的
长发在空中飞舞。他的妻子,她想。但是我是他的初恋。如果他认为另外一个女
人是他的初恋,那是因为他忘记了……忘记了德里。

    她坐在无边的黑暗中,听着蛛网塌落的声音,陪伴着艾迪。她不想松开他,
让他的头睡在那肮脏的地板上。于是她让艾迪枕着她的臂弯,轻轻地为他拨开额
前的长发。她想起那些鸟儿……她想那是从斯坦利那儿学到的。可怜的斯坦利,
他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

    他们每一个……我是他们的初恋。

    她努力地回想过去——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回想过去是件温柔、美好的事情。
过去的回忆使她不再感到孤独。起初零零星星的记忆总是被那些鸟儿打断——乌
鸦、走鹃、掠鸟,那些在地上还堆满积雪的时候就回到德里的候鸟。她觉得总是
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注意到这些鸟儿突然又回到德里,空气中到处都是叽叽喳喳的
叫声。

    它们落在电线上、树枝上,像周末玩宾果游戏的农村妇女一样煤蝶不休。一
听到有人来了,轰地都飞上天空,黑压压的一片……然后又落在别的什么地方。

    是的,那些鸟儿,我总是想起它们,因为我感到羞愧。是我父亲使我感到羞
辱。也许那也是它的指使。也许。

    记忆慢慢地浮现出来——躲在鸟儿背后的记忆——是还很模糊、断断续续。
可能这样的记忆都是如此吧。她——她的思绪中断了,当她意识到艾迪——12艾
迪第一个向她走来,因为他最害怕。他向她走过来,不是作为那个夏天的朋友,
或者眼前片刻的情人,而是像个孩子,来到母亲身边寻求安慰;他没有避开她那
光洁的裸体。假依着她,不住地颤抖。

    疼痛消失了,艾迪突然停住了。她知道这种感觉对他很重要,很特殊,像…
…像在飞。她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能够摧毁一切的力量;感到一种精神
上的狂喜;感到他们是如此贴近。“我爱你,贝弗莉。”艾迪的声音很低很低,
其他的人都听不到他的表白。

    也许她要劝服他们每一个,来认识人类的这种连结世界与无穷之间的纽带,
来认识这个血肉之躯与永恒交界的地方。没关系。重要的是爱与渴望。

    麦克向她走过来,然后是理奇、斯坦利、班恩、比尔。

    比尔一言不发地离开她。她感到片刻的孤独。在黑暗中拉过衣服,慢慢地穿
上。疼痛、疲倦、快乐、解脱、空虚,她无法用言语表达那样的感觉……脑子里
只想着冬日惨淡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树干,等待着3 月末,积雪融化的时候,鸟儿
的回归。

    她摸索着,拉起他们的手。好大一会儿,大家都默默无语。当艾迪第一个开
口的时候,她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我想我们该往回走,转两个弯,再往左拐。
天啊,我知道路,但是刚才我吓得昏了头——”

    “你这辈子总是昏头昏脑的,艾茨。”理奇听起来很轻松,刚才的恐惧早已
烟消云散了。

    “我们走错了好几个地方,”艾迪没理他接着说,“但是那是最糟糕的了。
如果我们能走原来的那个地方,我们就能走出去。”

    他们又排成一行,艾迪带路,贝弗莉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麦克扶着她的肩膀。
他们又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不过这一次快多了。艾迪一点也不紧张。

    我们要回家了,她想,感到一阵轻松、喜悦的颤栗。是的,回家。回家真好。
我们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使命,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该多
好啊。

    他们穿过黑暗。她听到流水声越来越近了。[/color][/size]

iamfl 2010-9-8 15:59

[size=4][color=Blue]第二十三章 走出黑暗

    19点10分德里的风速已达每小时55英里,阵风风速达每小时70英里。9 点对
分德里水利部宣布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仅变得可能了,而且形势十分危急:自从
1958年以来,德里第一次面临着洪灾的威胁。10点15分神情严肃的人们开始往运
河两岸运沙袋。

    流经德里中心的那段地下运河水几乎涨到顶。急急忙忙赶来填沙袋的人们感
到脚下剧烈的震动。现在运河水位离河堤的顶端不到3 英寸。班伦低地上肯塔斯
基河水泛滥而出。中午时分,那里就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10点10分人们被一声
巨响惊呆了。德里水塔陷入地下。洪水已经冲上了街道,并且迅速蔓延开来。堪
萨斯大街尽头的几座房屋被洪水从根基上拔起来,冲进了班伦。德里简直成了人
间地狱。

    1 比尔和理奇看到它转过身,巨腭一开一合,一只独眼怒视着他们。比尔意
识到它的身体在发光,像可怕的萤火虫。但是那光似乎气数已尽,飘摇不定;它
受了重伤。比尔在意识里听到它的乞求:(放了我!放了我,你们就能得到任何
你们想要的东西——金钱、荣誉、财富、权力——我可以都给你们)

    比尔赤手空拳走向前去,目光炯炯,盯着它那只血红的独眼。

    他感到力量在体内积聚。理奇走在他的身旁,紧咬着嘴唇。

    (我可以把你的妻子还给你——只有我能办得到——她会像你们7 个一样忘
记发生的一切)

    他们离得很近。比尔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恶臭,猛然惊觉那就是班伦的味道,
他们想当然地把那当成是下水道、污染的溪水和燃烧的垃圾的气味……但是他们
真的相信那就是下班伦的味道了吗?

    那是它的气味。也许在班伦那股味道最为强烈,但是实际上它一直浮在德里
上空。只是人们都没有闻到罢了。就像动物园的饲养员经过一段时间,就闻不出
动物身上的味道,还纳闷人们为什么观看动物的时候总是捂着鼻子。

    “我们两个。”他低声对理奇说。理奇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蜘蛛慢
慢向后退却。可怕的、带刺的长腿敲打着地面,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我不能让你们长生不老,但是我只要碰你们一下,你们就会活到很久——
200 年,300 年,也许500 年——我能让你们成为地球上的上帝——如果你们放
过我,如果你们放过我,如果你们放过我——)

    “比尔?”理奇声音嘶哑地问。

    听到意识里那声刺破耳鼓的尖叫,比尔冲了上去。理奇和他肩并肩向前冲锋。
他们一起用拳头用力出击,但是比尔知道他们并不是在用他们的拳头出击,而是
在“另外一个”的帮助下,用他们集体的力量在战斗。那是回忆和渴望的力量,
是超越一切的爱的力量,那个难忘的童年的力量。

    他听到蜘蛛凄惨的尖叫,震得他头痛欲裂。比尔感觉到他的拳头砸在一团扭
动着的、湿乎乎的东西上,整个胳膊都伸了进去。他猛地抽回胳膊,上面沾满了
蜘蛛的污血。脓汁从那个洞汩汩地流出来。

    他看见理奇就站在它的臃肿的身体之下,浑身污血,像个拳击手,不停地出
击。蜘蛛用粗壮的长腿抽打他们。比尔感觉腰间一阵钻心的疼痛。它的巨腭无力
地垂在地上,吃力地扑上来,想要咬死他。比尔不但没有退却,反而用整个身体
冲上去,像一个全速奔跑的后卫,冲进它的胸膛。他用力冲撞,拼命地用脚踢,
用手去撕扯它的烂肉,滚烫的脓汁溅在他的脸上。

    周围又是一片黑暗,比尔还在它的剧烈摇动的身体里冲撞。咚——咚——咚
——咚的鼓声隐隐约约传入耳鼓。

    心跳的声音。

    突然传来理奇痛哭的叫声。那叫声很快变成了痛苦的呻吟,接着便消失了。
比尔双手用力出击。在它的身体里几乎快要窒息了。

    咚——咚——咚——咚——他双手嵌入它的身体,用力撕扯,寻找那个声音
的来源。到处都是破裂的器官。因为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他的胸口好像要炸裂
了。

    咚——咚——咚——咚——突然那颗心脏就在他的手里,在他的掌心里跳动。

    (不不不不不不不)

    没错!比尔兴奋地叫道。没错!试试这个吧,婊子!试试这个!喜欢吗?喜
欢吗?啊?

    他用手指托住它的心脏,手掌略微分开,然后用力合拢。

    它的心脏在他的掌心里碎裂,顺着指缝流下来的那一刹那,比尔听到最后一
声痛苦、恐惧的尖叫。

    叫声停止了,消失了,比尔感到它那沉重的身体突然从四面压下来。然后又
放松了。他知道它的尸体栽倒在地上。比尔急忙向外跑。

    蜘蛛坍倒在地上,那些长腿还颤抖着,拍打着地面,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比尔趔趄地倒退几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把它那可怕的味道吐出来。
他一时站立不稳,跪在地上。

    “孩子,你真棒。”

    那个声音消失了。浑身的力量也随着那个声音飘走了。他感到浑身软弱无力、
恶心、头晕。他回过头,看见垂死的蜘蛛还在那里挣扎。

    “理奇!”他声音嘶哑地呼喊着。“理奇,你在哪儿,伙计?”

    没有回答。

    最后一点亮光随着蜘蛛的灭亡熄灭了。他伸手去摸兜里剩下的最后一盒火柴。
火柴头已经浸透了鲜血,点不着。

    “理奇!”他一边喊着,忍不住哭起来。他一步一步往前爬,在黑暗中急切
地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团柔软的东西——是理奇的脸。

    “理奇!理奇!”

    还是没有回答。黑暗中,比尔挣扎着抱起理奇,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吃力地走
回去。

    310 点德里中心大街小巷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伴随着一阵阵隆隆的巨响。据
《德里新闻》的报道,那是由于洪水的猛烈冲刷,造成运河地下墙体坍塌。但是
很多人对此都表示怀疑。“我在现场,我知道,”哈罗德。加德纳后来告诉他的
妻子,“根本不是运河地下墙体倒塌。是地震。是一场可怕的地震。”

    10点零2 分德里镇中心全面瘫痪。迸裂的水塔里涌出的水淹没了整个堪萨斯
大街。滚滚洪流从阿普孜尔山直冲下来,整个商业区都泡在一片汪洋之中。一切
都开始摇晃起来。

    人们还在运河两岸抢险。沙袋根本阻挡不了来势凶猛的洪水。

    有些人扔下沙袋就撤走了,因此幸存下来。而另外一些人还在不断地往运河
里投沥青、水泥、砖头、塑料、玻璃。运河水决堤而出,把人和沙袋一起卷走了。

    德里中心在继续陷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隆隆的炮火。

    2 “贝弗莉!”他喊道。他的后背和胳膊一阵一阵抽痛。怀里的理奇好像有
500 磅重。那就放下他吧,他想。他死了,你很清楚地死了。那为什么不放下他
呢?

    但是他不愿意,不能够——那么做。

    “贝弗莉!”他又喊道。“班恩!”

    他心里想:它把我——和理奇扔在这里——只是他把我们扔得很远——太远
了。那是怎么回事?我想不起来了,忘了……

    “比尔?”是班恩的声音。听起来紧张不安,又筋疲力尽。好像站在身边。
“你在哪儿?”

    “这儿呢,伙计。我抱着理奇。他、他受伤了。”

    “讲话。”班恩的声音更近了。“接着讲,比尔。”

    “我们杀了它,”比尔说着,顺着班恩的声音走过去。“我们杀了那个婊子。
如果理奇死了——”

    “死?”班恩惊叫一声。他就在身边,伸出手,轻轻地碰到比尔的鼻尖。
“你在说什么,死了?”

    “我……他……”他们一起支撑着理奇的身体。“我看不见他。”

    比尔说。“问题是我看、看、不、不、不清他!”

    “理奇!”班恩摇晃着他,大声呼唤他的名字。“理奇,醒醒!醒醒,该死
的!”班恩的声音模糊了,颤抖着。“理奇,你他妈的能不能睁开眼睛?”

    黑暗中传出理奇微弱的、有些恼火的声音。“好了,干草堆。好了,用不着
呼天抢地的……”

    “那个婊子把我狠狠地摔了一下。”理奇的声音疲倦极了,好像还在梦里。
“我撞在一个硬东西上。我就记得这么……这么多了。

    贝弗莉在哪儿?“

    “沿着这条路往回走。”班恩告诉他们那些卵的故事。“我踩死了一百多个。
我想我把它们都干掉了。”

    “但愿如此,”理奇听起来好多了,“放下我吧,老大。我还能走……水声
大了吗?”

    “是的。”比尔说。3 个人在黑暗中拉着手。“你的头怎么样?”

    “疼死了。我摔倒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比尔给他们讲述了所有他还记得的细节。

    “它死了,”理奇惊叹不已,“你肯定吗,比尔?”

    “肯定,”比尔说,“这、次我绝对有把、握。”

    “谢天谢地,”理奇松了口气,“扶我一把,比尔,我想吐。”

    比尔扶着他,等他恢复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往前走。脚下不时地发出咯吱咯
吱的声响。是被班恩踩成碎片的卵壳,他想着,不由得打个寒战。不过知道他们
没走错路令他感到很欣慰。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些尸体。

    “贝弗莉!”班恩高声叫道。“贝弗莉!”

    “在这儿——”

    她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淹没在哗哗的流水声里。他们在黑暗中向前摸索着,
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来辨别方向。

    当他们终于走到她的身边的时候,比尔问她还有没有剩下的火柴。她把半盒
火柴塞进他的手里。他点燃一根火柴,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很可怕——班恩搀着
理奇。理奇浑身瘫软地站在那里,右边的太阳穴还在流血。贝弗莉让艾迪枕在自
己的腿上。他回过头,看见奥德拉倒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四肢伸展,头歪向一
边。蛛网在她身上融化了。

    火柴烧到他的手指。他扔掉火柴,奔过去。黑暗中绊在她的身体上,几乎趴
在地上。“奥德拉!奥德拉,你能听、听、听见我。我吗?”

    他扶起奥德拉,拨开她的头发,把手指贴在她的脖子上。她还有脉搏:很慢,
但是很沉稳。她还活着,但是却没有任何反应。天啊,他知道情况比那还要糟糕。
她是紧张症患者。

    “比尔,我不喜欢那水声,”班恩说,“我想我们应该设法走出去。”

    “没有艾迪我们怎么走出去?”理奇低声说。

    “我们能行,”贝弗莉说,“比尔,班恩说得对。我们必须走出去。”

    “我要带上她。”

    “当然。但是我们应该现在就走。”

    “往哪儿走?”

    “你知道,”贝弗莉轻声说,“你杀了它。你应该知道,比尔。”

    他抱起奥德拉,走到他们身边。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令人忧虑、恐惧。她像
一个会呼吸的蜡像。

    “往哪儿走,比尔?”

    “我不、不、不——”

    (你知道,你杀了它,你应该知道)

    “哦,跟、跟我来,”比尔说,“看看我们能不能找到出路。贝弗莉,拿、
拿、着这个。”他把火柴递给她。

    “艾迪怎么办?”她问道。“我们应该带他一起走。”

    “我、我们怎么能、能呢?”比尔问道。“那……贝弗莉,这个地、方快、
要塌了。”

    “我们应该把他背出去,伙计,”理奇说,“来,班恩。”

    他们把艾迪扶起来,夹在中间。贝弗莉点燃一根火柴,把他们带到那个小小
的门前。比尔抱着奥德拉,钻过那扇小门。理奇和班恩带着艾迪。

    “放下他吧,”贝弗莉说,“他可以留在这里。”

    “这里太黑了,”理奇的声音哽住了,“你们知道……这里太黑了。艾茨…
…他……”

    “不,没关系,”班恩说,“也许他应该留在这里。我想也许是。”

    他们把艾迪放在地上。理奇吻吻艾迪的脸颊,茫然地看着班恩。“你肯定吗?”

    “是的。走吧,理奇。”

    理奇站起来,转身面对那扇门。“滚你妈的蛋!”他突然大喊一声,使劲端
了一脚。门砰地锁上了。

    “干嘛那样?”贝弗莉问道。

    “不知道。”理奇回答道。但是他心里清楚是为了什么。就在贝弗莉手中的
火柴就要熄灭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

    “比尔——门上的那个标志?”

    “怎么了?”比尔喘着粗气。

    理奇说:“没了。”

    3 连接成人馆和儿童馆的那道玻璃长廊突然发生爆炸,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冲天飞起的玻璃碎渣呼啸着飞过图书馆四周的绿地。幸好当天图书馆闭馆,不然
的话,这样猛烈的爆炸肯定会造成严重伤亡。令少年班恩如此着迷的那道玻璃长
廊再也没有被修复。德里的损失如此惨重,所以让这两座图书馆各自独立,互不
相连似乎是情理之中的事。事实就是这样:玻璃长廊无缘无故发生爆炸,但是没
有人员伤亡(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那天早晨的暴风雨过后,至少有67人死亡,
320 多人受伤),后来再也没有被修复。

    4 “等等,”比尔喘着粗气,“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我来帮你背她。”理奇这已经是说第二遍了。他们已经把艾迪留在蜘蛛的
地穴时。

    这事谁都不愿再提。但是艾迪已经死了,而奥德拉还活着——至少从科学的
角度来说是这样。

    “我还能行。”比尔气喘吁吁地说。

    “放屁。你要把自己累出心脏病。让我来帮你,比尔。”“你的头——头怎
么样了?”“还疼。”理奇说。“别打岔。”比尔很不情愿地让理奇背着奥德拉。
奥德拉个子很高,正常体理有140 磅。但是因为最近拍片的需要,她一直在节食,
减掉了20磅。尽管如此,在黑暗中背着她磕磕绊绊地走上几百米(也许一千米,
谁知道呢),120 磅感觉就像200 磅重。

    “谢、谢谢,伙、伙、伙计,”他说。

    “别客气了。下一个轮到你,干草堆。”

    “哔哔,理奇。”班恩又在嘘他,比尔笑了。那笑容看上去很疲倦,转瞬即
逝,但是总比没有要好。

    “往哪儿走,比尔?”贝弗莉问道。“水声好像更大了。我可不想淹死在这
里。”

    “一直往前,再往左拐。”比尔答道。“我们最好走快点。”

    在比尔的指点下,他们左拐右拐又走了半个小时。水声更响了,好像周围都
环绕着水流的轰鸣,在黑暗中造成可怕的立体声效果。比尔手摸着渗着水滴的砖
头,转过一个弯。突然水灌进鞋子里。水流虽浅,但是很急。

    “把奥德拉给我。”他对气喘吁吁的班恩说。“现在往上游走。”

    班恩小心地把奥德拉还给他,比尔把奥德拉扛在肩上。“还有火柴吗,贝弗
莉?”

    “不多了。可能就剩几根了。比尔……你知道你在往哪儿走吗?”

    “我想我知、知、知道,”他说,“来吧。”

    他们跟着他转过弯。水流在比尔的脚踝上溅起水花,没过小腿,升到大腿那
么深。水流的轰鸣听起来就像低音大鼓,那条管道在微微震动着。那是,比尔觉
得水流变得更加湍急,走不过去了。

    但是就在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泻水口。虽然水位越来越深,但是水流稍微乎
稳了一些。这——我看见水从泻水口流出来了!看见了!

    “嗨——嗨——嗨!”他高兴地叫起来。“你、你、你们能看见周围的东、
东西吗?”

    “15分钟前就开始变得越来越亮了!”贝弗莉在后面高声回答。

    “我们在哪里,比尔?你知道吗?”

    我想我知道,这话几乎要说出来了。“不!走吧!”

    他原来以为他们正向地下运河走去。但是这里有光,光,当然城市地下的那
段运河里不会有光。但是这里的光越来越亮。

    比尔扛着奥德拉遇到了难题。不是水流的问题——水流已经变得平缓了。是
水深。过不了多久我就得让她漂在水上了,他心里想。他看见班恩和贝弗莉就在
他的左右;理奇跟在班恩后面。现在行走更加困难了。管道底部堆积了许多碎石
——感觉像是砖。前面有个像沉船一样的东西露出水面。

    班恩泡在冷水中,打着冷战,挣扎着朝那东西走过去。一个香烟盒漂在他的
脸上。他拨开烟盒,抓住那个伸出水面的东西。眼睛里露出喜悦的神色。好像是
一块大招牌。看见上面印着的字母AL,下面的FUT 几个字母,他顿时明白了。

    “比尔!理奇!贝弗莉!”他惊喜得大笑起来。

    “是什么,班恩?”贝弗莉大声问道。

    班恩双手用力举起那块招牌。现在他们都能看到了:阿拉丁。

    下面印着的一行字是:回到未来。

    “是阿拉丁剧院门前的遗蓬,”理奇说,“怎么——”

    “街道塌方了。”比尔打断他。他睁大眼睛,看着头顶的管道。

    前面的光线更亮。

    “怎么了,比尔?”

    “发生了什么事?”

    “比尔?比尔?怎么——”

    “都是这些下水道!”比尔激动地说。“都是这些老下水道!又发洪水了!
我想这次——”

    他步履艰难地往前走,把奥德拉高高地举在头顶。班恩、贝弗莉和理奇落在
后面。5 分钟之后,比尔抬起头,看到一片蓝天。

    现在几乎无法行走了——管道底部到处都是石块,随时都可能扭断脚腕。水
深已经达到他们的腋下。

    水流平缓了,比尔想。但是如果我们早到这里两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我
们就都没命了。

    “这儿他妈的怎么了,比尔?”理奇问。他站在比尔的左边,吃惊地看着头
顶管道上的裂缝——其实那根本不是管道,比尔想。是梅恩大街。至少曾经是。

    “我想德里中心的大部分地方现在都被卷进了运河,被肯塔斯基河水冲走了。
很快就会冲进佩诺布斯科河,流进大西洋了。能帮我抬着奥德拉吗,理奇?我觉
得我不——”

    “当然,”理奇说。“当然,比尔。没问题。”

    他从比尔手里接过奥德拉。亮光下,比尔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奥德拉——粘在
额头、脸颊上的脏东西掩盖了她那苍白的脸色。她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睁得大
大的,却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湿淋淋的头发垂在脑后。她看上去就像商店里
卖的充气娃娃,只是她还有一些微弱的气息……那也许只是因为上了发条而已。

    “我们怎么从这里爬上去?”他问理奇。

    “让班恩把你抬上去,你能把贝弗莉拉上去,你们两个可以把你妻子换上去。
班思可以把我抬上去,我们再把班恩拉上去。”

    “哔哔,理奇。”

    “哔哔,笨蛋比尔。”

    比尔感到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他的眼睛接触到贝弗莉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
会儿。她冲着他轻轻地点点头,比尔笑了。

    “来,推我一把,班、班、班恩?”

    班恩看上去也是精疲力尽的样子。他点点头,使劲搓了搓脸。

    “我想没问题。”

    他略微屈身,双手紧紧扣在一起。比尔踩在他的手上,用力向上跳。力量不
够。班恩用力托住他,比尔抓住管道裂缝的边沿,一用力爬了上去。他第一眼看
到的就是白色与明亮的橘红色相间的隔离路墩,接着看到路墩那边一群男男女女
在四处乱转。接着又看到弗里希玩具店奇怪地向外突出,好像矮了一截。好半天
他才意识到弗里希玩具店几乎有一半已经沉入街道下面的运河里了。露在上面的
一截也是摇摇欲坠了。

    “看!看!街上有人!”

    一个妇女指着比尔钻出来的这个地方惊呼不已。

    “感谢上帝,还有人呢!”

    那个像农家妇女那样头上裹着围巾的老太太向他们走过来。一个警察拦住她。
“别管那儿了,尼尔森太太。你知道这条街道随时都可能被洪水卷走。”

    尼尔森太太,比尔想。我记得你。你的姐姐有时来照顾我和乔治。他扬起手
告诉她自己没问题。当她挥手的那一刹那,比尔心头突然涌起一种美好的感觉。
那是希望。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趴在坍塌的人行道上,伸手把贝弗莉拉上来。消失已
久的太阳从鱼鳞一样的乌云后露出来,洒下一缕温暖的阳光。贝弗莉惊讶地抬起
头,看着比尔,开心地笑了。

    “我爱你,比尔,”她说,“我真心祈祷她平安无事。”

    “谢、谢你,贝弗莉。”他那善良的笑容使她忍不住哭了。他拥抱着她,站
在隔离路墩后的人群欢呼起来。《德里新闻》的一位摄影记者拍下了这感人的一
幕。照片刊登在6 月1 日的报纸上。下面的一行文字如此简洁,如此真实。比尔
把那张照片剪下来,一直塞在皮夹子里。照片的标题是:幸存者。

    这时是11点零6 分。

    5 上午10点30分连接成人馆和儿童馆之间的那道玻璃长廊发生爆炸。10点33
分大雨停止了。那雨不是渐渐地停下来,而是突然停下来。好像天上有人关上了
闸门。风力也减弱了,如此突然,人们的眼神里都有些不安。10点47分太阳洒下
第一缕阳光。到下午3 时左右,乌云散尽,天空晴朗。下午3 点30分气温回升到
华氏83度——那年春天里的最高气温。人们一个个都像怪人一样默不做声地在街
上走着。晚上各大媒体的记者纷纷发出关于这场灾难的最真实的报道。但是在新
闻记者赶到德里之前,这里只有德里的居民。他们走过泥泞不堪、一片瓦砾的街
道,脸上显出一副震惊、怀疑的表情。只有德里的居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偶尔捡起些什么,又扔在地上,回忆着过去的七八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人们站
在堪萨斯大街上,看着倒栽在班伦低地里的房子。还有人站在隔离路墩后看着那
天早晨州点钟之前还是繁华的街道的深洞。那个星期天报纸上头版头条新闻是:
德里市长发誓要重建德里。但是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当市政委员会还在为如何重
建而争吵不休的时候,几座建筑又陷进了大坑。下水道堵塞的事故时有发生。开
普老区的情况糟透了,人们陆陆续续地开始迁走了。

    德里几乎就要崩溃了。

    6 理奇冒着生命危险拦住救护车,并且说服司机停下车,最后终于把奥德拉
塞了进去。看着救护车的门关上了,他们才松了口气。

    “现在干什么?”班恩问。他下眼圈乌黑,脖子上钻了一圈脏乎乎的泥土。

    “我要回、回德里宾馆,”比尔说,“好好睡上一觉。”

    “我同意。”理奇说着,满怀希望地看着贝弗莉。“有烟卷吗,亲爱的女士?”

    “没有,”贝弗莉说,“我想我又要戒烟了。”

    “好主意。”

    他们肩并肩沿着山坡慢慢地走着。

    “终于结、结、结束了。”比尔说。

    班恩点点头。“我们成功了。你的功劳,老大。”

    “我们大家的功劳。”贝弗莉说。“我真希望我们能把艾迪带回来。”

    他们来到梅恩北大街和点街交汇的拐角。一个穿红雨衣、绿色套鞋的孩子正
追随着路边水坑里的一只纸船。他抬起头,注意到他们在看着自己,怯怯地挥了
挥手。比尔认出这就是那个玩滑板的孩子。他笑着,走过去。

    “现、现、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说。

    孩子严肃地看着他,开心地笑了。那笑容如此灿烂,充满了希望。“对,”
他说,“我想是的。”孩子大笑起来。

    “你玩、玩滑板的时候小心了吗?”

    “没有。”孩子说。这一次比尔笑了,走回来。

    “是谁?”理奇问。

    “一个朋友。”比尔双手插在兜里。“你们还记得吗?上一次我们出来的时
候?”

    贝弗莉点点头。“艾迪把我们带到了班伦。最后不知怎么着,我们在肯塔斯
基河对岸走出来。开普老区那边。”

    “你和干草堆推开一个泵站的盖子,”理奇对比尔说,“因为你们两个块头
最大。”

    “对,”班恩说,“没错。还出着太阳,不过快落山了。”

    “对,”比尔说,“那时我们都在。”

    “但是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理奇说。他回头看着他们刚刚爬过的山坡,
叹了口气。“比如说,这个。”

    他伸出双手,掌心上淡淡的疤痕已经消失了。贝弗莉、班恩、比尔也伸出手
来。都是股兮兮的,但是没有任何疤痕。

    “没有永恒的事物。”理奇重复着。他抬头看着比尔,比尔看到理奇满是灰
尘的脸颊上流下两道泪痕。

    “除了爱。”班恩说。

    “还有渴望。”贝弗莉接过他的话。

    “朋友呢?”比尔笑着问道。“你怎么看,臭嘴先生?”

    “哦。”理奇擦了擦眼睛,笑着说。“感谢上帝,孩子;啊,说,说你感谢
上帝。”

    他们紧紧地握着手,久久地站在那里。7 个变成了4 个,但是仍然能够成为
一个整体。他们相视良久。班恩哭了,泪水夺眶而出,但是他的脸上仍然挂着幸
福的笑容。

    “我太爱你们了。”他说着,紧紧地握着贝弗莉的手,握着理奇的手,好久
不愿意松开。“我们去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卖早餐的?

    我们应该给麦克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都平安无事。“”好主意,先生。
“理奇说。”我觉得你总是能大难不死。你说呢,老大?“

    他们笑着走进德里宾馆。当比尔推开玻璃门的那一刹那,贝弗莉看见了一个
她从未说起,但是永远难忘的景象。她看到他们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是6 个,
而不是4 个。艾迪站在理奇背后,斯坦利站在比尔背后,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
的表倩。

    7 太阳落在地平线上,红彤彤的椭圆斜射在班伦,洒下一抹温暖的余辉。一
个泵站顶端的铁盖抬起、落下、又抬起、挪动了一点。

    “使劲推、推、推啊,班、班恩。我的肩膀快要断、断了。”

    铁盖又挪动了一些,掉进水泥圆柱周围的草丛里。7 个孩子一个一个爬出来,
看看四周,惊叹地眨着眼睛,像从未见过阳光的孩子。

    “这么安静。”贝弗莉轻声说。

    惟一的声音就是流水声和昆虫的吟唱。暴风雨过去了,肯塔斯基河水涨得很
高。离镇子不远的地方,被束缚在水泥河道中,被称做运河的部分已经溢出河堤。
不过灾情并不太严重——只淹了地窖。

    斯坦利面无表情地离开他们。比尔看看四周,以为他看到了河岸上的火焰。
最初比尔感觉那是火焰,红得刺眼。但是当斯坦利捡起那团火的时候,光折向别
的方向。他才明白过来,那是被人丢在河岸上的可乐瓶。他看见斯坦利把瓶子倒
过来,抓着瓶颈,砸在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瓶子碎了。他们都看着斯坦利在一
堆碎玻璃片里翻捡着。他检出一个薄薄的三角形的玻璃片,脸色严肃、认真。

    执着。

    斯坦利抬头看着他,比尔顿时明白了。他伸出双手,掌心朝上,走到斯坦利
面前。斯坦利退了一步,站在水里。远处蛙鸣声声入耳。斯坦利握住他的左手,
在他的掌心上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渗出鲜血。比尔突然感到一阵狂喜:这里有
这样旺盛的生命力。

    “比尔?”

    “当然,两只手。”

    斯坦利又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划了一道。有点疼。远处有夜营在歌唱,宁静、
平和的声音。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流出了鲜血。其他的人都围在他的身边。

    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他最后一次端详着他们,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聚在一起,
7 个人——不会了。没有一个人说话。贝弗莉伸出双手,然后是理奇、班恩、麦
克、艾迪。当太阳落在地平线下,火红的晚霞变成朦胧的玫瑰红的时候,斯坦利
给他们一个一个割破掌心。远处又传来夜莺的鸣叫。比尔看到河面升起一层薄雾,
觉得自己融入了这宁静的自然。

    微风轻拂,吹过树梢。他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中;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永
远都不会忘记。这地方是这么美丽,他们是这么可爱;他们每一个都那么律。远
处又传来夜莺婉转甜美的歌唱。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夜营,歌唱着飞进茫
茫的暮色——他好像飞起来了,在天空中翱翔。

    他看了看贝弗莉,她正冲着他笑着。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

    比尔握着她的左手,班恩握着她的右手。比尔能够感觉到她温暖的鲜血与自
己的融合在一起。大家围成一圈,拉着手,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

    斯坦利急切地看着比尔,目光中有几分恐惧。

    “向我、我发、发誓你们还会回、回、回、回来。”比尔说。

    “向我发誓如果它、它、它没有死、死、死,你们还会回、回来。”

    “我发誓。”班恩说。

    “我发誓。”理奇说。

    “是的——我发誓。”贝弗莉说。

    “我发誓。”麦克低声说。

    “是的。我发誓。”艾迪声音微弱,低声说道。

    “我也发誓。”斯坦利的声音颤抖着,低下了头。

    “我、我发、发、发誓。”

    就这样,所有的人都许下了诺言。他们站在那里,感受着在他们中间传递着
的力量。最后一抹淡淡的彩霞映在他们的脸上,太阳落山了。夜幕笼罩着班伦,
淹没了这一夏天他们日日走过的那条小路,他们玩耍的那块空地,淹没了河岸边
那个秘密的地方。他们曾经抽着贝弗莉带来的香烟,坐在那里讨论童年的问题;
或者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倒映在水中的云影。他们……

    最后班恩放下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又摇摇头,转身走了。理奇跟着他。贝
弗莉和麦克并肩走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爬上通往堪萨斯大街的河堤,就
分手了。27年后比尔再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7 个再也没有聚到一
起。常常是4 个人,有时5 个,有一两次6 个人。但是7 个人再没有同时碰到一
起。

    比尔最后一个离开那里。他双手扶着白色的栏杆,久久地站在那里,凝视着
班伦。第一颗星已经挂在夏日的夜空。他站在蓝色的夜空下,看着黑暗一点一点
包裹着班伦。

    我再也不想到这里玩了,他突然想到。并且吃惊地发现这个想法并不使他感
到恐惧或者难过,而是让他感到万分轻松。

    他在那里多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家了。他双手插在兜里,走在黑暗的街
头,欣赏着万家灯火中的德里。

    走过一两个街区后,他加快了脚步,想着热气腾腾的晚饭……

    又走了一两个街区,他高兴得吹起了口哨。

    1985年6 月4 日

    20分钟后比尔给我送来了这本书——卡萝尔在图书馆的一张桌子上发现了它。
他的口吃慢慢好了,但是这个可怜的人在最后这4 天里像是老了4 岁。他说明天
他想把奥德拉从德里家庭医院接出去,送到北部的班戈精神病康复医院去进行治
疗。她的身体已经复原了——轻微的外伤和瘀肿已经痊愈。但是精神上……

    “把她的手举起来,她就会一直抬着。”比尔坐在窗边,手里摆弄着一罐汽
水。“就那么是在空中,直到有人帮她把手放下来。她还有反应,但是很慢。她
是个紧、紧、紧张性精神病患者,麦克。”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不怎么好。假如你不同意,但说无妨。”

    “什么?”

    “我还要在这里再往一个星期。”我说。“与其把奥德拉送到班戈,不如把
她带到我那里。与她共度一星期的时间,不断地跟她说话,即使她不回答。她…
…她善于控制情感吗?”

    “不。”比尔凄凉地说。

    “你能——我的意思是,你愿意——”

    “愿意改变她吗?”比尔笑了,笑得那么凄惨。我不忍心面对,于是转而着
向别的地方。“是的。我想我可以试试。”

    “看你现在的情况,我也就用不着再劝你了,”我说,“但是你必须记住你
自己也承认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上苍注定的。这也许包括奥德拉在内。”

    “我本、本应该对我的去向保密。”

    “有时保持沉默比开口讲话要好——我就是这样做的。”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比尔终于开口了。“如果你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的钥匙就放在病人服务台。冰箱里还有几块牛排。也许那
也是注定的。”

    “她吃的主要是流食。”

    “哦,”我笑着说,“餐具室架子的最顶层还有一瓶上好的葡萄酒。”

    他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谢谢你,麦克。”

    “别客气了,比尔。”

    他松开我的手,说:“理奇今天早晨就飞回加州了。”

    我点点头。“我想你们会保持联系吧?”

    “也、也许吧,”他说,“会保持一段时间。但……”他看着我。

    “我想,又会发生同样的事。”

    “遗忘?”

    “是的。事实上,我觉得已经开始了。现在还只忘了一点点。

    但是我想很快就会全都忘记了。“”也许那最好不过。“

    “也许吧。”他望着窗外,还在摆弄着手中的汽水瓶,大概想起了他的妻子
:明亮的大眼睛、温柔沉静的性格、迷人的笑容、紧张症患者?远处传来砰砰的
开门关门的声音。

    “班恩和贝弗莉怎么样了?”

    他转过头,微微地笑了。“班思邀请贝弗莉跟他一起去内布拉斯加。她同意
了,至少会待上一段时间。你知道她芝加哥的那个朋友吗?”

    我点点头。昨天贝弗莉告诉了班思,班恩又告诉了我。不论在感情上、精神
上还是肉体上,贝弗莉的丈夫汤姆都把她盯着紧紧的,不让她有一点自由。她告
诉我下周她要回芝加哥报案,说他失踪了。我是指汤姆。“”好主意,“我说,”
在那里谁也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艾迪。我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

    “我,我不这样认为,”比尔说,“我敢打赌,她回去的时候,班恩一定会
跟着回去。你知道吗?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什么?”

    “我想她已经不记得汤姆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吃惊地看着他。

    “她已经忘了,或者正在忘记,”比尔说,“我也是再也记不清那个门口的
样子了。通往它的巢穴的那条通道,我努力回想却总是想到一群山羊在过桥。很
奇怪,是吧?”

    “他们最后会追踪汤姆到德里,”我说,“他留下了许多线索。租来的车,
机票。”

    “我不能肯定。”比尔说着点燃一支香烟。“我想他或许用现金买了机票,
留下的是假名字。也许在这里买了一部便宜的车,或者干脆偷了一部。”

    “为什么?”

    “哦,你想想,”比尔说,“你认为他这么大老远地赶到这里是为了好好地
接她一顿吗?”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好一阵不说话。后来比尔站起来说:“听着,
麦克……”

    “等一下,”我说,“我明白了。”

    他大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等他平静下来,才说:“谢谢你给奥德拉提供
的一切。”

    “我不敢保证那会有什么效果。我想象不出那会有什么治疗作用。”

    “哦……我会再来看望你。”这时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很奇怪但是很
温馨。他亲了亲我的脸颊。“上帝保佑你,麦克。我就在你身边。”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比尔,”我说,“不要放弃任何希望。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笑着点点头,但是我想我们的脑子里可能想着一个
同样的词:紧张症。

    1985年6 月5 日

    今天,班恩和贝弗莉来跟我道别。他们不是乘飞机走——班恩租了一辆卡迪
拉克,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开车回去。他们互相凝视的眼神中蕴藏着某种非同寻
常的东西。贝弗莉拥抱我,并且祝我早日康复,然后就哭了起来。班恩也过来拥
抱我,又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写作。我说会的,我一定……至少还要写一段时间。
因为这一次事情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正在忘记许多事情。

    正如比尔说的那样,现在忘掉的只是一些细小琐碎的事情。但是慢慢就会忘
记发生过的一切。也许一个月后或者一年之后,只能靠这个笔记本来回想曾经在
德里发生的一切。我想就连这些文字本身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就完全消失,
成为一片空白。这个想法很可怕,在白天听来有些危言耸听,但是在那些不眠之
夜你就会完全相信这些是多么可能发生的事情。

    遗忘……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但同时又获得了某种依稀可辨的信念。它暗
示我们真的已将它杀死了。再无须派人去搜查,再无须等待时机重新来过。我将
坚守这个信念。不管它是飘忽不定的还是清晰的,我都将坚守这个信念。

    比尔打电话来说他和奥德拉已经搬过去了。情况还是没有什么好转。

    “我会时常想起你的。”这是贝弗莉和班恩离开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不同的事实。

    1985年6 月6 日

    今天《德里新闻》头版头条发布了一则非常有趣的报道。故事的标题是:《
风暴使亨利的礼堂扩建计划流产》。这里所说的亨利是“迪姆。亨利”,60年代
末像旋风一样来到德里的资产万贯的开发商——就是他和另外一位开发商共同修
建了德里商业中心。迪姆。亨利决心要使德里快速发展起来。德里当然是有潜力
可挖的,但事实并非一帆风顺。礼堂计划的泡汤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我想商业中
心被毁会使亨利更加束手无策。

    但是报纸上也提到了打算放弃德里的商人并非只有亨利一人。

    其他的许多投资商和准备来德里投资的那些人可能会重新考虑他们的选择。
他们现在面临的一个难题是——怎能重新振兴一个至少有一半的面积被淹在水下
的城市?

    我想在经过很长一段艰难的挣扎之后,德里也许就会销声匿迹了……昙花一
现,彻底消失了。

    傍晚的时候我给比尔打了电话。奥德拉的情况还是一如既往。

    一小时前我又给回到加州的理奇打了电话。他的录音电话告诉我他不在家。
我留下姓名和电话;犹豫了一下又告诉他我希望他重新戴上隐形眼镜。正当我要
挂断的时候,理奇拿起了电话。“麦克,你怎么样了?”他的声音热情、兴高采
烈……但是很明显也有一种迷惑。

    “你好,理奇,”我说,“我很好。”

    “那太好了。你的伤口还疼吗?”

    “还有点。快好了。痒得要命。等他们把身上的绷带拆掉,我就高兴死了。”

    “比尔怎么样?”

    “他和奥德拉在替我看家。”

    “好极了。”他顿了顿。“你想知道一件怪事吗,老麦克?”

    “当然。”我说。我有强烈的预感他要说什么。“是不是你在听着电话录音,
根本想不到是我?”

    “对极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又在遗忘。我们大家无一例外。”

    “麦克,你肯定吗?”

    “斯坦利姓什么?”我问他。

    电话那端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理奇才迟疑地说:“我想是安德
伍德。但是那不像是犹太人的姓,是吗?”

    “姓尤里斯。”

    “尤里斯!”理奇的声音听起来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颤抖。

    “但是你却记得,像从前一样。”

    “不,我是在通讯录上查到的。”

    又是一阵沉默。“那么,你也不记得了?”

    “是的。”

    “不是在开玩笑?”

    “不是。”

    “那这次彻底结束了。”他的声音带着毫无疑问的解脱。

    那长长的沉默又连接着电话两端——连接着相距千里的缅因州和加利福尼亚。
我相信我们都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完了。在6 个星期或6 个月之后,我们就将
彼此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斯坦利和艾迪的生命全都白白葬送
了。我已经快把斯坦利和艾迪忘记了。我害怕却又无力阻止。

    “好吧,代我问候比尔和他那漂亮的妻子。”理奇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松的
快乐。

    “我会的,理奇。”我闭上眼睛,用手擦擦额头。他知道比尔的妻子在德里,
却想不起她的名字了,更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你们来加州的话,别忘了打电话。我们可以聚在一起,好好聊聊。”

    “一定。”我感到热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如果你来这里,也别忘了打电
话给我。”

    “麦克?”

    “我听着呢。”

    “我爱你,亲爱的。”

    “我也爱你。”

    “好了,别忘了。”

    “哔哔,理奇。”

    理奇大笑起来。“对,对,对。别忘了,麦克。”

    我们挂断了电话。

    我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久久没有睁开。

    1985年6 月7 日

    安德鲁。理德马赫警长死了。60年代末他接替了波顿警长的职务。那是一次
非常奇怪的事件,让我不禁与发生在德里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事才刚刚结束。

    警局——法院合二为一的那个建筑就造在运河边上。

    虽然这座建筑没有被洪水卷走,但是肯定已经造成了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损害。

    昨晚安德鲁在办公室工作——洪水过后,他通常都是这样。办公室从3 层移
到5 层,正在一个存放各种杂物的阁楼下。在各种“古董”中有一把铁椅子,重
达400 多磅。

    当安德鲁警长正在办公桌旁阅读事故报告时,那把椅子从阁楼上掉下来,正
砸在他头上。他立时毙命。

    布鲁斯警官冲进来,看见他躺在桌椅的碎片中,一只手还握着笔。

    又跟比尔通过电话。他说奥德拉可以吃些硬一点的食物了,但是还没有本质
的变化。

    我问他艾迪得的是哮喘还是偏头疼。

    “哮喘,”他立刻说,“你忘了他的哮喘喷雾剂了?”

    “当然没有。”我说。事实上当比尔提起来的时候,我才想起来。

    “麦克?”

    “什么?”

    “艾迪姓什么?”

    我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通讯录,但没去翻看。“记不清了。”

    “好像是科考林,”比尔说,听起来有些沮丧,“可好像不太对。你已经把
一切都记下来了,是吗?”

    “是的。”我说。

    “谢天谢地。”

    “你准备把奥德拉怎么办?”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但是太不切实际。我不愿提了。”

    “肯定吗?”

    “是的。”

    “麦克,这很可怕,是吗?这样一点一点地遗忘?”

    “是的。”我说。的确如此。

    1985年6 月8 日

    我想我知道比尔的想法是什么。他想尽快行动起来,如果一切都还不算太迟
的话。我想,我先前的想法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想。

    笔记本上的地址和人名正在褪色,看起来就像是五六十年前的。这种变化四
五天前就开始了。我确信到9 月份的时候它们就会完全消失了。

    我多想留住他们,哪怕是一份复印件也好。但是,我又知道,不管保留多少
复印件,他们都会依次消失在我的面前。

    去吧,去吧。

    比尔。快行动起来。但是,千万小心!

    1985年6 月9 日

    半夜里我从噩梦中惊醒。我已经记不清楚见的是什么,只是感到慌乱、惊恐,
几乎透不过气来。摸到按钮却不会用。脑海中纠缠着一些可怖的情景。

    我抓过通讯录,给班恩打个电话。虽然那上面的名字和号码已变得模糊不清,
所幸的是还能辨认出来。可是,电话公司告诉我那个号码已经取消了。

    班恩变胖了吗?

    我睁着眼睛,一直躺到天亮。

    1985年6 月10日

    他们通知我明天我可以出院了。

    我告诉比尔这个消息——我想我是想提醒他时间不多了。比尔是惟—一个我
还能清楚地记着的人,我想我也是推—一个他还能记得起来的人。因为我们都还
留在德里。我想是这样。

    “好吧。”他说。“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你还有那个想法吗?”

    “是的。是试一试的时候了。”

    “千万小心。”

    他笑了,说了些我似懂非懂的话:“玩滑——板怎么能小、小、小心呢,伙
计。”

    “我怎么能知道事情的结果,比尔?”

    “你会知道的。”说完,他挂上了电话。

    不管结果如何,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比尔。我想,我的心会永远和他们
在一起,即使我们会忘掉彼此。我会把你们永远留在我的梦中。

    现在,我的日记就快写完了。我想明天当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需要寻找一
种新的生活方式——尽管对此我至今仍然没有清楚的认识。

    我爱你们。

    我深深地爱着你们。[/color][/size]

iamfl 2010-9-8 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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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噩梦的终结

    1 一个盛夏的中午。

    比尔光着身子站在麦克。汉伦的卧室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削的身体。他光
秃秃的头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阳光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看
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着:这仍然是一个成年人的躯体。可是岁月无情。皱纹已经
悄悄地爬上了额头——17岁的时候可没有这个东西。现在你太老了,做不到你想
做的那些事情了。你会送了你们两个的命。

    他穿上短裤。“如果我们相信那个,我们就不会——不会去做我们曾经做的
那些事情。”他想。因为他实在记不清他们曾经做过些什么,或者是什么使奥德
拉患上神经紧张症。他只知道现在要做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如果现在不做,连这
个也会被忘记了。奥德拉坐在楼下麦克的躺椅上,她的秀发技在肩头,全神贯注
地看着电视。她从不讲话,只有别人领着她才会四处走动。

    现在不同了。你已经老了。认了吧。

    我不相信。

    那就死在德里吧。有什么了不起。

    他穿上运动袜、刚买来的牛仔裤和昨天才从班戈买回来的橘黄色的圆领衫。
胸前写着:“德里到底在什么地方?缅因州?”他坐在床边——这张他与他的温
暖却又冷若死尸的妻子共度了最后一周时间的床——穿上运动鞋,也是昨天刚从
班戈买回来的。现在他站起来重新审视镜中的自己。他看到了一个虽已人到中年,
却是一副小孩装扮的大男人。

    你看上去很滑稽。小孩就不滑稽了吗?可是你不是小孩了。

    “去他的吧。咱们来点摇滚。”比尔轻声说着,离开了房间。

    2 在那些仍要继续的梦里,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候独自离开德里。

    德里镇一片荒凉;人们都已经远走他乡了。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鞋子踏在
水泥地上的声音在不断回响。除此之外,只有下水道中空洞的流水声。

    3 他把银箭推上车道,支在那里,再检查一下轮胎。前胎还好,后胎有点瘪。
他拿出麦克的气筒打好气,又检查轮子上挂的纸牌。

    还能发出他童年的记忆中的那种机关枪的嗒嗒声。太棒了。

    你疯了。

    也许吧。我们走着瞧。

    他转身回到麦克的车库里,取出那瓶“三合一”,给链条、轮齿都上了些油。
他站起身,看着银箭,轻轻地按了按车铃。还能响。他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屋里。

    4 他又看到那些地方,和从前一样完好无损:德里小学、开心桥,那些满怀
激情准备在这个精彩的世界上拼搏一番的高中毕业生;他看见了如血的天空的衬
托下保罗。班扬的塑像,堪萨斯大街人行道两旁歪歪斜斜的白色围栏。他看见这
些景物依然如故,并且永远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因为爱和恐惧,他的心都要
碎了。离开,离开德里,他想。我们要离开德里了。如果这是个故事,那么这个
故事就要结束了。夕阳西沉。天地间只有我的脚步声和下水道里的流水声。是时
候了。

    5 奥德拉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眼睛一直盯着屏幕。当比尔关掉电视时,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奥德拉。”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来。”她木
然没有反应。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中,像是温暖的蜡像。比尔给她穿好衣服。她本
该是个可爱迷人的女子——如果不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来。”他又说,领着她走进麦克的厨房,又出来。她顺从地跟随着。

    比尔把她领到银箭跟前。奥德拉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麦克的车库。

    “上来,奥德拉。”

    她没有反应。比尔耐心地帮她跨上自行车的后座,轻轻地摸摸她的头顶,她
才坐下。

    比尔跨上车座,准备拉过奥德拉的小手,揽住他的腰。就在此时,那双小手
自己伸过来,抱住了他。比尔望着那双手,心怦怦地狂跳起来。一个星期以来,
这是奥德拉第一个独立完成的动作……

    第一次能够自己行动,自从它碰巧……不管它是什么。

    “奥德拉?”

    没有回答。他想回头看看奥德拉,却无法转过身来。只能看见揽着他的腰的
那双小手。“我们出去兜兜风。”比尔说着,慢慢往前骑。“你抱紧我,奥德拉。
我想……我想我可以骑快一点。”

    如果我还有当年的那份胆量的话。

    他想起了他刚到德里时遇到的那个孩子,那时他还活着。玩滑板怎么能小心
呢,那个孩子说。

    这话太对了,孩子。

    “奥德拉,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答,她的手是不是拖得紧了一点?这可能只是他的良好的愿望吧。

    他加快速度驶出车道,向右看了看。帕默尔巷一直通到梅恩北大街,从那里
向左拐有一段下坡路。下坡,速度会加快。想到此,他不禁感到一阵恐惧的颤栗
;这个不安的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但是……但是也不完全是恐惧,是吗?对。那也是一种渴望……他看着那个
孩子夹着滑板走过去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渴望。渴望能飞起来,渴望听到身边呼
啸而过的风声。不安与渴望,世界与向往之间——就像一天到晚计较得失的成年
人和说做就做、从不考虑后果的孩子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不安与渴望。你的向往和你不敢尝试的一切。

    比尔闭上眼睛,感受着身后死尸一般的妻子的重量,感觉着前面某处的山坡,
感觉着自己的心跳。

    要勇敢,现实点,停住。

    他慢慢地往前骑着。“想听听摇滚乐吗,奥德拉?”

    没有回答,但是没关系,他已经准备好了。他开始加快速度。

    起初怎么也骑不动。银箭剧烈摇摆着,奥德拉的重量使他更难保持平衡……
但是她肯定在设法保持平衡,虽然是无意识的,不然他们早就摔倒了。比尔站在
脚蹬上,双手紧紧握住车把,仰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就要摔倒在大街上。摔得我们两个脑浆迸流——他站在脚蹬上,用力蹬车,
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阵狂喜使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比尔听到纸牌发出清
脆悦耳的响声,感到一缕微风拂过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他开心地笑了。巷子尽头
有“停车”提示。比尔刹住车,又打了点气。然后绕过那块提示牌,向左拐去。
奥德拉使车子摇摆不定。有好几次他们都差点被甩下车来。

    风声渐大,吹干了额头的汗珠。比尔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像听海螺壳里大
海的声音。

    他骑得更快了,在速度中掌握着平衡。比尔高声喊道:“哈——哟,银箭。
走潮!”

    奥德拉的手臂紧紧地揽着他的腰。比尔感觉到她贴在自己的背上。但是现在
不用回头去看她……没有必要。他又用力蹬车,大笑起来。人们都回过头来迷惑
地看着他。

    前面就是梅恩北大街。他听到心底的一个声音在警告他,快停下来,不然就
会把他们两个都摔死。可是比尔不但没有刹车,反而加快了速度。他们就像离弦
之箭,朝山下冲去。冲向那个他渴望的地方。

    他骑着银箭冲下山坡,骑得飞快。

    6 离开。

    你就这么走了,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回过头,最后再看一眼夕阳中的新英
格兰——尖尖的屋顶、水塔、肩上扯着斧头的保罗。

    但是也许最好不要回头。最好相信走过这段路,前面就是无尽的幸福——这
完全是可能的;谁说没有这样的结局?并不是所有驶进黑暗中的船只都再也看不
到日出。生活教给我们的就是生活中有许多幸福的故事。

    你离开,在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飞速地离开。这是你应该做的。不要总是
留连于那些天真无邪的童年密友。在你的记忆中,在你的思想中,无论如何会留
有一片空间与他们永远在一起,永远爱着他们。所以赶快离开,趁最后一抹光线
还未消失,离开德里,离开童年的记忆……但是不要丢掉曾经的渴望。让它时时
激励我们。

    即使再黑的夜,再冷的风,我们的眼中也始终充满希望。我们的心始终在一
起跳动。我们永远不会迷失自己。

    快离开,永远带着微笑。勇往直前,寻找你的理想,抓住你的信念。无须畏
惧,不要退缩。生活会给你力量。

    7 银箭像在风中行驶。前方就是隔离路墩,他看见大街当中塌陷下去的巨大
的黑洞,听见了汩汩洪水奔流着涌向那纠缠不休的黑暗。这声音使他不由得大笑
起来。

    他驾驶着银箭,猛地向左拐去,与隔离路墩擦身而过,离大街中央的那个黑
洞相距不到3 英寸。他几乎失去了控制。眼前是一片汪洋。

    “比尔?”是奥德拉的声音,朦朦胧胧,有些沙哑,像是刚从梦中醒来。
“比尔,我们在哪儿?在干什么?”

    此时比尔已经顾不上回答奥德拉的问话。“哈——哟,银箭!”

    比尔高声吆喝着,车子冲着路障直冲过去。“哈——哟,银箭。走嘞!”银
箭以每小时40英里的速度撞在路障上,车身几乎撞得粉碎。奥得拉惊叫一声,紧
紧地搂住比尔,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站在路边,观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银箭飞了出去,落在路基早已被洪水冲垮的人行道上。比尔身体的左侧撞在
珠宝店的墙上。比尔感到车子后轮突然下沉,意识到他们身后的人行道正在下陷。
但是,银箭很争气。猛地向前冲过去,把他们带到坚实的马路上。比尔猛地转个
弯,闪过了一个翻倒在地的垃圾筒,车于又落在大街中央。他看见一辆卡车正向
他们驶来,但是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就在卡车开过来的前一秒钟,飞车经过那
条狭窄的通道。他一边高声吆喝着,泪水夺眶而出。

    “比尔,你会送了我们两个的命!”奥德拉大声叫道。声音里带着恐惧,但
是她却在放声大笑。

    比尔将车身向一侧倾斜,这一次他感到奥德拉和他一起侧身,使得自行车更
好控制了。“你觉得真是这样吗?”他大声喊道。

    “不是觉得,我知道是这样!”她抱比尔抱得更紧了。“但是请不要停下来!”

    然而,比尔却没说什么。他停下车,转身望着她。她那么苍白,眼睛睁得大
大的,显然是充满了恐惧和混乱……但是她是清醒的,而且她在笑。

    “奥德拉。”他也笑了。他把她从自行车上抱下来,热烈地拥抱她,深情地
吻她,吻她的光洁的前额、她的眼睛、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也紧紧地拥抱
着他。

    “比尔,出了什么事?我只记得我在班戈下了飞机,以后的事情就一点也不
记得了。你没事吧?”

    “没事。”

    “我呢?”

    “也没事,现在。”

    她轻轻地推开他,好仔细地看着他。“比尔,你说话还口吃吗?”

    “不了。”比尔轻轻地吻着她。“我的口吃已经好了。”

    “永远好了?”

    “是的,”他说,“我想这一次是永远地好了。”

    “我爱你。”她说。

    比尔微笑着,点点头。他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那么年轻。“我也爱你,”他说,
“还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呢?”

    8 他从梦中醒来,除了记得自己在梦中重回童年之外,别的都忘记了。他抚
摩着身旁的妻子,看着她睡得香甜的样子。也许她也在梦着自己的梦想吧。他想,
做个孩子真好,但是做个成年人也未尝不好。成年人能够回忆童年、探寻过去的
理想和信念。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切都写下来,他想。他知道这只是猛醒后心血来
潮的想法。

    可是在清晨的静滋中这样想一想,想一想童年的甜蜜、理想和渴望,这样的
回忆使你相信人类生命的短暂,使你的心中充满勇气和爱心。这样的回忆告诉你,
当你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的时候也要不时地回头想想过去。生命就是一个旋转的车
轮,不断重复着过去的故事。也惟有如此,生命才能成为永恒。

    所以,比尔邦邦经常在梦醒后的清晨回想过去。每当这时,他就会重回童年,
与那些亲爱的伙伴们共享温馨的友谊。

    此书于1981年9 月9 日开始创作,1985年12月28日完成于缅因州班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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