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者的力量—写在古斯塔夫马勒的音乐之后
我毫无疑问是一个悲观者,这是我在几年前就已经意识到的事情。也正是出
于这个原因,我本能地排斥各种嘻哈浮躁的娱乐。然而悲观者总是容易被人误解
:悲观与消极、低沉、绝望等等是同义词,对于这种看法,我是绝对无法赞同的。
他们在潜意识中将悲观与懦弱联系在一起;可是我却知道悲观者有着一种强大的、
悲观者特有的力量,正如我在某一刻突然从古斯塔夫。马勒的音乐中发现的一样。
没有人会反对「马勒是一个悲观者」的评价,但是肯定会有不少人说马勒不
是勇士,只是一个懦夫之类的。这种观点的滥觞,大概是因为马勒的音乐过多地
表现了生命的灰暗的层面,让人感觉不「阳光明媚」,不「蓬勃向上」。我们知
道,马勒因为「九」这个数字引起的不祥的联想,而将自己本来应该列为第九交
响曲的作品命名为《大地之歌》。在某些人看来,这就是马勒的懦弱的具体表现。
然而这只是马勒对于死亡的畏惧,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不畏惧那位擎着钩镰的
死神呢!而且,如果没有对生活强烈的热爱与憧憬,又怎么会惧怕死亡!
历史在有的时候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丑。就是这位惧怕死亡的马勒,却
一再地对死亡的主题进行刻画。
从第二交响曲《复活》,到第五交响曲,再到第六交响曲《悲剧》,再到其
最后一步作品——第九交响曲,死亡,不只将其阴影,甚至直接以其神秘的、令
人战栗的面目,显现在马勒的音乐之中。马勒在新婚燕尔之时倾力写作《第五交
响曲》;在幼女降生之时却埋首于《亡儿之歌》。在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人生至
乐的时候,马勒却在谱写最悲凉的乐章。至此我们已经了然:这个世界,永远无
法与马勒自身的世界架起桥梁来。
马勒的悲凉就如同精卫填不平的大海,他永远在诉说,却总也说不尽。可是,
我们要知道,马勒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或者说他在竭力地与它战
斗。第一交响曲《泰坦》充满着蓬勃的朝气,春天到来,万物复苏;第四交响曲
充满了对童年的温存回忆,充满了对天国的和谐的向往,又像是儿时慈母吟唱的
摇篮曲;即使是在第五交响曲中,马勒最终也从悲戚中重新振作起来,末乐章的
凯旋般的旋律更是明证。马勒在一开始,似乎打算模仿他非常熟悉的乐圣贝多芬。
贝多芬的九部气势磅礴的交响曲,综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战争史」,一部关于
他自己精神世界的战争的历史。他赋予奏鸣曲式更深远的涵义:在他的每部交响
曲的奏鸣曲式的乐章之中,两个主题相互争斗,难解难分,然而曲终总是光明的
一方获得胜利。马勒最初也尝试在末乐章中写满类似的旋律,可是事情在后来发
生了急剧的变化。
第六交响曲是一个转折。仙境般的清寂在第六交响曲中一闪即逝,英雄的幻
影在不可战胜的命运之神的面前隐隐散去。末乐章之中,马勒仍然试图寻求胜利,
可是凛然无惧的身躯却迎上了命运的当头的三次重击,「最后的一次重击终于把
他像棵巨树般砍倒在地」。《亡儿之歌》几乎和第六交响曲创作于同一段时期。
马勒说:为将要听它们(亡儿之歌)的人们感到悲哀。后来马勒的幼女因病夭折,
马勒不胜悲恸,也将第六交响曲末乐章的第三次锤击删去。这仅仅是面对阴沉可
怖的命运之神的时候做出的一点慰藉罢了。战争的溃败之后,人们会彷徨,会反
思,会寻求各种方式来重新抖擞精神。马勒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写作《第七交响曲
》,这部受到勋伯格毫无保留地盛赞的「夜曲」,不再纠结于英雄与命运的主题,
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诡谲的想象,无止无息。这是马勒经历第六交响曲之后的过渡。
音乐家怀疑自己的创作才能正在渐渐丧失,一度坚持的主题被自己亲手毁掉。但
是,就如同混沌之中天地诞生一般,第八交响曲《千人交响曲》在第七交响曲的
内省中横空出世。马勒如此评价道:
这是我迄今最庞大的作品。……你可以试着想象宇宙开始震动的声响:这不
再是人间之声,而是行星和太阳运转的天体之声。
多么伟大,行星和太阳!
第八交响曲以管风琴的一声轰鸣拉开序幕。这一声轰鸣甚至都带动日月星辰!
这象征圣主威仪的音响,以无比坚定的语气宣告圣主的降临。Come!Cre
atorspirits!对圣主的崇敬、敬仰、顶礼,都在第八交响曲之中如
火山爆发一般展示出来。马勒在第八交响曲中,试图达到一个升华、超脱的境界。
然而,这一切,来得太迅猛。如果越过第六与第八交响曲之间那个奇异的世界,
我们将会看到,在第六交响曲之中,对那被狠狠地击倒的英雄的深沉的悲恸,转
变成了第八交响曲中对永恒之爱的狂热讴歌。但是火焰啊,在那一霎那,释放了
巨大的光芒,然而那也预示着,黑暗将更快地来临。
第八交响曲之后,马勒的生活急转而下。死亡的脚步渐渐迫近,英雄也不会
再度复活。本应列为第九交响曲的《大地之歌》,其实依然预示了马勒与这个纷
繁世界的恋恋不舍的告别。在接下来的《第九交响曲》一开始,恍如末世境像在
宛如濒死的心脏的博动般的竖琴声中当头压来。马勒在此时终于直面与死神交锋。
死神并不陌生了;可是马勒以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去看,甚至还带着一丝嘲
讽地去看死神的残酷的游戏,然而现在,死神的镰刀朝向的是自己。偶有的美好
的憧憬很快被幽暗的乐声冲淡。末乐章中一路蓄积的郁郁之情,在铜管一记摧金
裂玉之声中做了最后爆发。音乐家计划的第十交响曲并未完成,所以第九交响曲
末乐章中的那一次爆发也就成了绝响。每每听到此处,泪水总会喷薄而出。马勒
的英雄,早在第六交响曲之中就已死去。有人认为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马勒实
际上已经超越了死亡。但是,在我看来,那就是马勒的最后一次表白。
英雄死了,留下了辉煌的纪念碑供人瞻仰;马勒逝去,留下十部堂皇的交响
曲发人深省。可以这么说,马勒的音乐不是给想要得到鼓舞的人听的。马勒作为
一个与生活抗争的斗士——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似乎音乐家们都可以得到这样
的称号?)——他并不想去鼓舞任何人,他的音乐,从来都是自省的,将自己最
内心的牢骚、不安、痛苦、狂喜剖开来,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浪漫主义者大都是
内省的,因而从这一点看来,马勒具有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典型特征。马勒较早的
交响曲的末乐章,追求的「马勒式」的凯旋,其实更多时候像是一种升华与超脱。
就像马勒说的,「经历了葬礼之后的清明的感觉」,这种感觉也只有悲观者才会
有,也只有悲观者才会明白这种感觉所蕴含的力量。有时候,马勒的音乐给我这
么一种感觉,那就是:做了一个噩梦,好不容易醒来,然后看阳光透过窗户照进
屋子,看到安静的墙壁,我觉得这个世界十分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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